四月初,長安城議論最多的事是範陽、劍南兩大節度獻俘之事,有人想看那個敢於背叛大唐的閣羅鳳會是何下場,也有人想看胡兒又會獻哪些奇珍異獸來。
李林甫謀反一案原本正辦到如火如荼之際,卻忽然中止,楊齊宣錯失抱得美人歸的機會,難免氣惱。
沒多久,他更是聽聞薛白把李騰空接回家中,氣惱遂成了怨恨,每在家中暗罵薛白總是多管閒事,無怪乎朝中人人對他生厭。
可要說如何應對,他能做的隻有去找楊國忠,設法挑唆楊國忠出手。
“右相,薛白一回朝就敢與你作對,目中無人,早晚要養成心腹大患。”
近來楊國忠正因風光被安祿山搶了而煩著,聞言反而審視了他幾眼。
“本相問你,既吩咐你放過李十七娘,為何那日還要押她到少府監?”
楊齊宣欺上瞞下有一手,早就想好了說辭,故作驚訝道:“此事我交代那幾個吏員,該是他們覺得先放一人不妥,打算到少府監再放,好推卸責任吧?”
這是官場常有之事,楊國忠習以為常,懶得再追究。
至於對薛白,他亦有所不滿,但李林甫這個死人的案子沒觸到核心利益,還不足以讓雙方反目。彼此往後還有合力對付安祿山的機會。
他遂道:“本相不是索鬥雞那般小心眼,伱在此進讒言無用,管好自己就行。”
楊齊宣好生失望,想來想去,隻能想到一個粗糙的辦法——直接擄了李季蘭、李騰空。
事情進展到了眼下這個地步,假如她們失蹤,旁人必然懷疑是薛白做了什麼。
想到自己坐擁二美,予取予求,他心頭一熱,愈覺得這粗糙的辦法也十分可行。
偏是冤家路窄,還未來得及出手,就在次日,他到中書門下省視事,遇到了薛白。
諫議大夫專掌諫諍、議論朝廷得失,隸屬門下省;而中書舍人掌傳宣詔命,隸屬中書省。巧的是,中書門下合並在一個衙署務公。
故而,楊齊宣與薛白往後大概要常常相見了。
他完全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這日清晨才進衙署,竟見到薛白在前院支了一張桌案,正站在桌案後磨墨,像是要在衙署當個收禮金的門房。
乍見之下,楊齊宣嚇了一跳,連忙偏過頭打算避開。
周圍人來人往,本不容易被留意到,但薛白偏偏就是喊了他一句。
“楊齊宣。”
楊齊宣聞言,身子一僵,深吸了兩口氣,提醒自己不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得要冷靜應對。
等他再回過頭,已擺出了笑臉。
“原來是薛郎,如今是薛舍人了,今日來上衙可見過左相了?我領你過去?”
他自覺比薛白要有風度得多。身為朝廷重臣,哪怕是殺父仇人當麵也該維持禮儀,豈好像薛白方才那樣直呼其名?
但薛白依舊板著臉,居高臨下地招招手,讓他上前,道:“問你幾句話。”
楊齊宣有些莫名其妙,道:“薛郎請問便是。”
“你指證李林甫與李獻忠共謀造反,可有證據?”
“這……”楊齊宣一皺眉,道:“此為機密大事,你隻怕不宜多問吧?”
薛白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卷軸,淡淡道:“聖人遣我問詢此案,旨意在此,現在我例行公事,請你配合。”
他這說辭倒是鮮新,偏以那嚴肅的語氣說出來,讓人不自覺地感到一股威嚴。
周圍官員來往,不時往這邊瞥上一眼,皆見了這場景。
楊齊宣氣勢被壓,心中鬱悶,隻能應道:“證據是安祿山遞交給朝廷的那些。”
“哪些?”
“一些公文、輿圖、書信之類。”
“你如何得知?”
“我曾經是李林甫的女婿,曾經。”楊齊宣又強調了一句,撇清關係,才道:“偶然間,我碰巧聽到他們秘謀,李林甫說他獨掌大權,讓李獻忠在邊鎮積蓄實力,往後大事可期。”
“哪年哪月哪日,在何處碰巧聽到?”
“天寶九載正月十九,李獻忠回朝之際。我是在偃月堂聽到的,哦,他們還約為父子。”
“正月十九。”薛白一直在提筆記錄,又問道:“是何天氣?”
楊齊宣終於有些不耐了,道:“你這是何意?我還能做偽證不成?”
“據李十一娘所說,九載正月十九,你與她一起去了曲江遊玩了一整天。”
“那是她為了洗刷罪名胡說的。”
薛白語氣冷峻,道:“再問你一遍,那日是何天氣?”
這次,楊齊宣毫不猶豫應道:“晴天。”
“是嗎?”
薛白分明是狀元出身,但審迅起人來,反而更像是刑名老手。
此時短短兩個字,莫名就讓楊齊宣不安起來。
楊齊宣想起來了,上元節前後,他確實是陪著李十一娘去了曲江,沒甚意思,他在車篷裡睡了半個下午。
但不記得那日是正月十九,還是正月二十了,好像那幾天有一天是陰天。
一念至此,他猛地心一緊,暗忖薛白該不會是在詐自己吧?
他目光打量著薛白,隻見那張讓人討厭的俊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表情。
“我不記得了。”楊齊宣愈發不耐。
薛白繼續問道:“李十一娘說,與李林甫密謀的不是李獻忠,而是安祿山,這與你的說法相左。你怎麼說?”
楊齊宣乾脆俯身過去,用手握住薛白的筆,低聲道:“你能不明白嗎?若說安祿山造反,聖人不可能信的。現在的情況,是李獻忠已經叛逃了!”
“這就是說,你承認做了偽證了?”
“我沒有。”楊齊宣道:“你想知道什麼,自去問右相。”
薛白放開了被他握住的毛筆,又拿了一支,蘸了墨水,竟是用漂亮的字跡把楊齊宣這句話也原原本本地記下來。
這一舉動看得楊齊宣目瞪口呆。
“你!”
他伸手要奪薛白的冊子。
薛白一把格開他的手,道:“還有一個說法,你是愛慕李十七娘,遂作偽證陷害李家,以達到休妻並贖買李十七娘的目的,是嗎?”
“哈。”楊齊宣譏道:“原來是為此,你因此針對我,是嗎?!”
薛白不答,也不再記錄,放下了筆,冷冷盯著他。
楊齊宣愈怒,道:“你揣著聖旨,說要辦案。實則還是為了兒女私情。但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彆在我麵前狐假虎威,你拿我沒辦法。”
他決定得先把事情定性下來,事情的性質一旦定了,就沒人能追究他誣陷李林甫的事。
於是,他往官廨外走了幾步,故意提高了聲音,嚷道:“薛白!你彆給我裝出一副在辦案的樣子,你為了一個女人構陷朝廷重臣,你可笑至……”
“嘭!”
楊齊宣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話才說到一半,薛白突然撲了上來,直接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臉上。
臉上劇痛,他被打得摔在地上,嘴裡一酸,有了奇怪的異物感。
“你敢打……你,你打落了我的牙……”
他再開口說話,滿嘴都是血,聲音也漏了風。
薛白一邊揉著手腕,走上前,提起楊齊宣的衣領,又是一拳。
“嘭!”
這一拳打斷了楊齊宣的鼻梁。
“彆打了!”
周遭官吏見了,連忙撲上前勸架,努力拉開薛白。
薛白不愧是剛從南詔戰場上回來的,任他們拉扯,猶巋然不動,繼續揮拳,幾拳下來,將楊齊宣打得鼻青臉腫。
顯出了在南詔時都沒有的大將之姿。
楊齊宣雙眼發腫,連路都看不清,連爬帶滾,好不容易脫離了薛白的攻擊範圍,吐了幾口血,帶著把斷牙吐了出來。
他正呻吟著,卻聽薛白叱了一句。
“咽回去!”
旁人剛聽,還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再一看地上的斷牙,才知是要楊齊宣打落了牙往肚裡咽。
“薛白!你不要欺人太甚!”楊齊宣大喊道:“我官位比你高,你毆打上官,該流二千裡!”
“我為大唐社稷征戰在外,你竟妄想欺我的女人。今日你不把這幾顆牙咽下去,我絕不放過你。”
楊齊宣隻覺從未有過如此屈辱,怒吼道:“你與弘農楊氏為敵,你死定了!”
弘農楊氏的威風初顯,忽有人大喝了一句。
“做什麼?!”
眾人轉頭看去,隻見是陳希烈從衙署大門處邁步而來,一派凜然之色。
楊齊宣連忙跑了兩步,嚷道:“左相,薛白動手打我!毆官是大罪,請左相為我作主。”
陳希烈環顧一看,立即就看清發生了什麼,但竟是叱道:“住口!”
楊齊宣一愣,道:“左相?薛白打人啊!”
“獻俘的隊伍已至城外,這等時候,你等還要鬨事?!”陳希烈臉色肅然,喝道:“都收了,到此為止!”
楊齊宣瞪大了眼,不相信自己就這樣被白白打了。
然而,陳希烈已不再看他,轉身趕向薛白,催促道:“你還在這做甚?趕緊出城去,獻俘才是大事。”
“這就去。”
薛白應了,竟還不馬上走,反而看向楊齊宣,抬手,指了指地上那幾個顆牙。
他不發一言,但舉手投足間極具威懾。
楊齊宣竟是被這個小動作嚇到,心底發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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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記得今日該出城接獻俘的隊伍。他是故意在這種時候打楊齊宣一頓,反正他是征南詔的功臣,此時絕無人敢處罰他。
如此行徑,屬實算是恃功而驕了。薛白卻以此自豪,認為自己終於有了資格犯與王忠嗣一樣的錯誤。
總之,這一頓拳腳,他把事情定性了下來,是兒女情長、爭風吃醋,可以降低李隆基的警惕,容他找到最合適的機會把矛頭直指安祿山……
出了皇城,隻見朱雀大街兩側站滿了百姓,都在等著看獻俘。
而在長安城外,袁思藝已帶著大量的官員在列隊迎接,場麵極為盛大。
今年上元節李隆基沒能與民同樂,終究在今日還是做到了。
薛白見了,不由心想,朝廷給足了南征的功臣們榮耀,但卻不在意來的是不是真正的功臣。
如今王忠嗣還在梁州養病,薛白路過梁州時與他見了一麵,確是病得不能行路。
可在朝中眾人看來,都不信王忠嗣是真病,隻覺得他恃功而驕吧。
薛白趕到獻俘的隊伍麵前,隻見鮮於仲通一身金光閃閃的盔甲,耀武揚威地騎著高頭大馬在隊伍前。
在南詔時都沒見他有這般英武過。
“薛郎,過來。”鮮於仲通也看到薛白了,招手道:“你就排在我身後。”
薛白卻實在懶得過去,這一戰真正有戰者,如王忠嗣、王天運、李晟、曲環、嚴武等人,或在病中,或被留任劍南。今日出風頭者,不過是鮮於仲通的心腹而已。
他沒在禦前揭破鮮於仲通在龍尾關的敗績,無非是知道李隆基不愛聽而已,與之為伍便大可不必了。
“謝節帥厚愛,我愧不敢當,還是到後麵去為妥。”
“我有話與你說。”鮮於仲通依舊招了招手,待薛白上前,略略傾身過去,道:“我聽聞安祿山也派人來獻俘了。”
“是,節帥從明德門入,他的人從春明門入,在皇城朱雀門前彙合。到時禦駕會到皇城,親自聽閣羅鳳謝罪。”
“憑什麼?”
薛白問道:“節帥是問,閣羅鳳憑什麼能向聖人謝罪?”
鮮於仲通皺眉道:“雜胡憑甚與我一道獻俘?”
薛白不知所言。在他看來,鮮於仲通對南詔、安祿山對契丹的功勞,半斤八兩吧,都是把問題遺留到下一個朝代還不能解決。
“右相已查過,雜胡是虛報戰功。”鮮於仲通道:“我等攀懸崖、穿毒林,血戰南詔,到頭來卻與這等貨色並肩,對得起那些戰死的兄弟嗎?”
薛白配合著歎息一聲,心想,自己對不起那些戰亡者的地方太多了。
鮮於仲通放低聲音,道:“將士們不滿,我怕到時攔不住。你得聖人、貴妃恩寵,到時多擔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