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韋見素都變了臉色,心知孫孝哲既然敢當著天子的麵這麼說,那肯定是俘虜了李延寵。
安祿山分明是大敗給了契丹,卻不知如何能在短時間內重整兵力滅了奚?
眼下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他這個兵部侍郎與右相楊國忠一起,被看似蠢笨的安祿山擺了一道,安祿山顯然是故意不肯事先稟報李延寵一事,為的就是給朝堂一個“驚喜”。
韋見素深感挫敗,下意識地看向了薛白。
在他心裡,要對付安祿山,薛白已成了一個頗可靠的合作對象。
至此,已沒人能阻止範陽軍獻俘了。李隆基懶得再理會這些阻撓他展示功績的彆有用心之人,不耐煩地吩咐他們退下,叱道:“回頭再罰你們。”
因南詔之戰的功績,他們定是不會在今日受罰,該給他們的榮耀一點都不會少。但在李隆基心裡,他們構陷安祿山,妄圖離間君臣恩義,信任感已是大為減少。
楊國忠心情低落,與薛白下了城頭,忽然下定決定,咬牙道了一句。
“我們一定要搞死安祿山。”
~~
“獻俘!”
範陽軍滅奚的戰報雖然被朝廷官員們隱下了,獻俘的聲勢卻十分浩大。
首先送進朱雀門的,是契丹王李懷秀的諸多寶物。
契丹王的十二神纛立於馬車之上,有十二麵旗、十二麵鼓,據說可憑此號令契丹八部。報稱這是安祿山擊敗李懷秀時,李懷秀棄旗而逃,被拾獲的。
之後,還有王帳、氈毯、漆器,還有幾頭極為漂亮雄峻的海冬青。
十二神纛太高,進不了朱雀門,在力士們的呼喊聲中,杆子被砍倒。
頓時間,滿城歡呼。
“壯哉大唐!壯哉大唐!”
在圍觀的百姓中,娜蘭貞也在看著這一幕。
她被薛白帶回長安之後,便一直被杜妗著人看著。隻等顏真卿回朝,詳談了吐蕃的情形之後再決定如何處置她。
今日則是娜蘭貞由任木蘭帶著,前來瞻仰盛況。不得不說,她有被範陽軍嚇到,臉色都變得煞白,此時才知隴西那些強悍的兵馬隻是唐軍的一小部分。在劍南、在範陽,都有著能滅國的兵將。
獻俘前這個獻禮的過程一直持續了很久,無數寶物被送入朱雀門,極能顯得這天寶年間的唐軍武德充沛,敢叛亂者,皆無好下場。
楊國忠見了,心頭卻是大火直冒,在心裡罵道:“仗打得不好,報功又花樣百出,狗雜胡。”
待珍寶都獻給聖人了,之後被帶到朱雀門前的就是許多的俘虜,男女老少都有。
……
李隆基稍稍眯起了眼,目光落在了俘虜中的一輛囚車之上。
囚車上站著一個血淋淋的高大漢子,有著栗色的卷發,濃密的胡須,遠遠都能看出眉骨很高。
李延寵曾經在長安城當了六年人質。那時信安王李禕征討奚人大勝,李延寵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奚王降唐,後來,奚王過世,安祿山便奏請李延寵繼任,才有了娶宜芳公主後殺她叛亂之事。
李隆基認得李延寵,乍然見到這個叛徒被俘獲了,因興奮,雙手竟不可抑製地顫抖了起來。
“讓那狗崽子到近前來。”他甚至難得罵了臟話。
高力士沒有擔心放李延寵到禦前是否有危險,他的聖人年輕時什麼危險不曾經曆過,領了旨,便親自去安排。
他下了城頭,路過薛白身邊時,薛白上前問了一句。
“高將軍,竟擒獲了李延寵,是否請衛國公主、信成公主以及她們的駙馬來?”
衛國公主便是宜芳公主的母親,必是想要親眼看看殺女兒的凶手受刑。
就連高力士,方才都隻顧著聖人的心意,忽略了這一點。見薛白竟還記得,看了他一眼,讚許地點了點頭。
若薛白真是廢太子李瑛之子,惦記著此事便有了理由。
“薛郎重情義啊。”
這般感慨了一句,高力士安排人去請兩位公主,繼續走向李延寵。
薛白覺得安祿山俘虜奚王之事太過突兀,心中好奇,便跟了過去。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了大勝仗卻來不及傳遞戰功的情況不常有。薛白又不認為是楊國忠隱匿了安祿山的功勞,那必有蹊蹺。
安祿山經常哄騙那些小酋長到帳裡喝酒,然後坑殺或俘虜。但李延寵不像是會輕易被騙的人,那又是如何被俘的?
薛白打算當麵問一問。
高力士沒有禁止他跟著,反而邊走邊提點了他幾句。
“我知你這豎子執拗,但休得再忤逆聖人心意,否則我亦幫不了你。”
“高將軍提點的是,隻是為了社稷好,有時該敢言直諫。”
“社稷還輪不到你操心。”
待走近了囚車,便見李延寵遍體鱗傷,已奄奄一息。
“高將軍認得他嗎?”薛白問道:“真是李延寵?”
高力士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走近了,甚至踩上了囚車,也不嫌那血腥與汗臭味,湊近打量了一會,方才點了點頭。
“確是李延寵不假。”
如此,便排除了安祿山找人假扮俘虜冒領功勞的可能。
薛白遂也上前,向李延寵問道:“你如何被俘的?”
李延寵有氣無力,眼皮都耷拉著,聞言並不回答。
“帶他下來。”高力士吩咐道。
“喏。”
當即有士卒上前,打開囚車,將李延寵架了下來。
那偌大一條漢子,此時連腳也沒力氣邁,加上手腳上還有沉重的鏈子,被拖著才能走動。
“走吧。”
高力士並不與李延寵問候好久不見,也懶得奚落他。轉身,回城頭而去。
快到朱雀門,薛白沒了再繼續觀察的機會,走回了劍南軍的隊列。
忽然。
李延寵的雙手用力一揮,鐵鏈猛地砸在一個押送他的士卒臉上。
他不管不顧,徑直一撲,撲倒了高力士,用手中的鐵鏈去套高力士的脖頸,想勒死高力士。
他極為凶悍,自知沒有活路了,前麵演得奄奄一息,在最後關頭奮起全力,為的就是殺掉一個重要人物,讓大唐知道奚人不是好欺負的。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李延寵卻已展露出了驚人的氣質。
另一輛囚車裡,閣羅鳳見了,呆滯在那裡,心裡十分佩服李延寵敢於拚殺,他卻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做,他不能連累了他的子民。
“彆傷他!”
竟是高力士大吼了一句。
粗重的鐵鏈已經死死壓在了他的脖頸上,他眼看周圍的禁衛拔出刀要殺李延寵,連忙製止。
聖人要親自羞辱,不能讓李延寵死。
高力士原想憑力氣自己掙脫出來,但他已老了,結果沒能馬上做到,被勒得滿臉通紅,已喘不過氣來。
那些禁衛丟下刀,努力去拉開李延寵,一時卻沒拉開。
“噗。”
忽然,一支箭釘在了李延寵的背上,濺起血來。
李延寵的力氣當既就泄了,像是一個被戳破了的皮革囊。
也像是身體裡的元氣漏了一般。
高力士終於掙脫了出來,艱難地喘著氣,抬頭向城頭看了一眼,竟見李隆基親自持著一柄弓。
聖人以一箭親手殺了李延寵,這一幕,讓高力士仿佛回到了過去。
場麵還是很混亂,有人把李延寵拉開,有人保護著高力士遠離,有人已開始讚頌聖人箭術無雙……
混亂中,薛白快步趕向李延寵,隻見他麵如金紙,生命力正在快速地流失。
“你是怎麼被俘的?!”
李延寵瞪大眼,本沒想著回答。
但薛白沒有放棄,繼續問道:“安祿山不該這麼輕易就俘虜你,他如何做到的?”
李延寵瞪著眼,腦子裡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聽了薛白這句問話,忽然,他眼睛一動,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本,還以為是唐朝廷籠絡了契丹,才能讓李懷秀親自來誘騙他,但這樣看來,這並不是唐朝廷的國策?
李延寵喉頭滾動了幾下,開口道:“我不是被安祿山俘虜的……不是……”
聲音越來越小,薛白附耳過去聽。
“是他們……詐……”
過了一會,耳邊再沒有聲音,薛白一看,奚王李延寵已經就這樣死掉了。
但他想說的,薛白大概已能猜到——安祿山也許已與契丹勾結起來了。
這是曆史有了改變?或是叛亂還在繼續醞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