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四月中下旬,正午略略有些悶熱。
李岫由一眾官員領著出了皇城,先在興道坊的一個攤位上吃了兩碗羊肉湯麵,外加六個胡餅。他知道此去振州,必要死在半路上,那之前再難有機會如此飽餐,直到肚子實在塞不下了,才肯起身來。
以前他慣是不吃這些街邊的東西,有幾次見薛白吃,還教薛白身為朝臣,該吃得精致些,今日卻覺得無比的香。
陳希烈等人居然也耐著性子坐在一旁看著他慢慢地吃,眼裡帶著些同情。
李岫不願被他同情,抹了抹嘴,譏道:“左相因我阿爺舉薦,身居高位近十載。到頭來依附楊國忠,對李家趕儘殺絕,心中可有慚愧。”
“慚愧啊。”陳希烈撫須歎道,“奈何李林甫心存謀逆,悖亂朝綱,老夫亦無可奈何。”
旁邊一名官員則補充道:“也就是李林甫死得早,大錯尚未鑄成,否則便不僅是流放這般簡單了,知足吧。”
李岫聽得雙眉一擰,正待反駁,身後有衙役踢了他一腳,道:“吃飽了就走。”
“走吧。”
他們一路向南,出了明德門,馳馬又走了十餘裡。
李岫大為疑惑陳希烈竟還在相送,目光便望向了前方的塬,心中隱隱不安。
待再往前行,他心中不安之事終於發生了——他們登上了塬。
李岫腳步一頓,被推著前行,在他身後,是一座未雕刻完成的石刻,雕刻的是一個番邦酋長,威武而凶狠,正在守護著這裡。
前方不遠,是李林甫的墳塋。他提攜了大量的胡人邊鎮,故而以番邦酋像為墳陵儀衛。
“子午道該在那邊!”李岫抬手指向東麵的官道,高聲提醒道。
陳希烈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無數的內容便藏在這雙老眼裡,在一瞬間告訴了他。李岫身子一僵,終於明白了那悲憫是為什麼,嚇得手指發麻,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不。”他喃喃道。
“我們去看看你阿爺。”陳希烈緩緩回答了一句。
說罷,這位左相邁步往前走,迎著郊野的風,走到了地宮的入口處,站在了一座石虎、一座石羊中間。
整座塬其實都是李林甫的陵地,而地宮在塬的內部。
陳希烈上次來時,親手插上的三炷香線還插在前方的土地上,香火斷了,所以沒燒到頭。
他站在那看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抬腳,把香線的末端踩倒,吩咐了一句。
“挖開。”
隨行的衙役、隨從們拉過一輛驢車,紛紛從中拿出鏟子來。
“不要!”
李岫大喊,掙紮著,想要去攔,卻被死死摁住,他隻好瞪大了眼,不停地呼喝。
這樣的畫麵他曾見過很多次,十餘年間右相府製造了數不清的大案,那些被處決、流放的官吏家人們每次也都會發出這樣憤怒而無力的大喊。
“彆挖了!求你們彆挖了!逝者為大,彆這樣對他……真的彆這樣對他……”
陳希烈走到了李岫麵前,伸手,捧住他的臉,道:“十郎啊,你早想到了會有這一天,不是嗎?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是伱阿爺該的啊。”
李岫涕淚俱下,沾了陳希烈滿手,他嘴唇哆哆嗦嗦的,在強大的命運麵前無能為力。
“你是個孝子。”陳希烈擦了擦手,指向了他們帶來的那一具薄棺,道:“今日,你好好安葬你阿爺吧。”
前方傳來了鏟子砸到了石頭上的“叮”的一聲,有人大喊道:“挖到了!”
眾人換了工具,挖開石門上的泥土,推開石門,透了會氣,順著石階而下,隻見兩旁是無比鮮豔的壁畫,畫的是李林甫一生的功績。
最前方的一幅畫上,一個仙人撫著一個結發少年的頭頂,欲帶他修長生。在第二幅畫上,那少年的目光看向了長安的皇城,以示他心係天下蒼生。
走到底,再推開第二道豎立的石門,眼前是一個巨大的石槨。
石槨左右是持聖人所賜的班劍的武士雕像,石槨前,一座石龜載著道神碑。
“中書令上柱國晉國公贈太尉揚州大都督李公林甫神道碑銘。”
火把的光亮才照到石碑,已有人大喝道:“砸!”
“嘭!”
大錘砸過,轟然將那石碑砸碎。
石塊碎落在地穴中,砸倒了周圍諸多的陪葬品,李岫也隨著這一聲巨響,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砸完了石碑,走向了石槨。
“不要,真的不要……”
他的乞求無濟於事,不多時又是一聲大響,石槨上方的石板已被撬開。
“一!二!起!”
眾人齊心協力,精神振奮,用力一推,“嘭”地打開了石槨,裡麵還有一具木棺,便是聖人所賜的西園秘器。
“拆了。”
兩座持班劍的武士雕像依舊默立,並沒有守護這個墓穴的主人。任他們把棺材拆開。
一陣惡臭撲鼻而來,屍體腐爛的氣息激得他們紛紛嘔出了聲來。
李林甫的皮膚已完全爛了,血肉卻還沒有爛透,猶在與骨頭粘連,極為可怕。
他嘴裡含著一顆夜明珠,手持象笏,身上的紫金朝服裹著腐肉,卻依舊光鮮。
“嘔!”
李岫才想要掙紮,一起身,卻是沒能忍住,大吐了出來。
他拚命塞到肚子裡的兩碗羊肉湯麵、六個胡餅全都灑在了他阿爺的屍體前,冒起一陣酸臭,與屍臭混合著,熏得他鼻涕眼淚不停流。
有老吏打開手帕捂住口鼻,走上前,俯身從中拾起了那顆夜明珠。
“彆動我阿爺!”
李岫終於爆發出了驚人的力氣,掙開身後的人,撲上前,一把將那老吏推開,用身體保護著棺材。
然而,當他目光落在他阿爺身上,胃裡當即又是一陣歡騰,這次卻無物可吐,隻有酸水攪得他的胃一陣抽搐,讓他痛不欲生。
“滾開!有你收屍的時候!”
有人一把提起李岫,“啪”地給了他一巴掌,將他推倒在地。
那老吏捧著夜明珠起來,將夜明珠收入匣子,又拾了象笏,道:“來兩個人,剝朝服吧。”
李岫已無力反抗,躺在那口吐著白沫,喃喃道:“不要……不要……”
忽然,地穴外有人大喝了一句。
“誰?!”
陳希烈似有預感,轉過了身,眯眼看向那個泛著亮光的入口。
過了一會,一道身影出現在亮光之中,走了下來。
“薛郎?你還是來了啊,可你還能翻案不成?”
薛白搖了搖頭,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確是翻不了案了。”
陳希烈微微一笑,唏噓道:“薛郎與老夫所見略同啊,李林甫咎由自取。此案,誰也插不了手了吧?”
薛白上前兩步,湊近了些,低聲道:“撤回追贈便是了,冠服便不剝了吧?我帶了一套,左相可拿去交差,想必不會有人細查。”
“這又是何必呢?”
“人死為大,給他留些體麵。”
陳希烈搖了搖頭,道:“老夫是問,薛郎又何必給他留這些體麵?”
“前些時日,我打了楊齊宣,他至今不敢來上衙。”薛白道,“起因是,楊齊宣敢與我爭女人。”
“你忘了李林甫在世時是如何對你的?”
“可我也記得十七娘是如何待我的。”
陳希烈撫須不已,眼神閃爍,猶豫著。
薛白又道:“我行事,恩必報、債必償。李林甫與我有怨,卻也有恩。我今日正是想保他最後的體麵,請左相成全。何況,我們都曾與李林甫同朝為官,安知他之今日,不是我們的明日?”
陳希烈是個很謹慎的人,常常容易憂慮,今日開棺剝衣,心底確有兔死狐悲之感。
誰知道,往後哪日李林甫的下場不會落到他自己頭上呢?
這是一件小事,可對李家人卻是最後的體麵。
但他還是沒有馬上開口,故作為難。他猶豫得越久,賣薛白的麵子就越大。
正此時,有腳步聲從薛白身後響起。
正在此時,薛白身後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他轉頭看去,隻見李騰空走了過來,眼睛裡帶著茫然之色。
他連忙攔住她,柔聲道:“你到上麵等我。”
李騰空一直是個很有靈氣的女子,今日卻顯得有些呆滯,沒有回答薛白,而是愣愣地看著地穴中的石槨。
薛白察覺到了她的不對,牽起她的手,想帶她先出去。
李騰空卻不走,掙開了薛白,想邁步向前。薛白再次擋住她,抱住她,用胸膛擋住她的視線,低聲道:“你在外麵等我,我會處理好……”
陳希烈轉過身,抬頭看著石壁上的火光,不去看這一對小兒女在那摟抱糾纏。
過了一會,薛白道:“左相?”
陳希烈感受到他有些惱火了,想了想,高聲吩咐道:“此間沉悶,都出去吧。薛舍人,聖人既命你詢問此案,紫金朝服便由你帶出來。”
“聽左相安排。”
陳希烈於是負手走出了地穴,一眾官吏紛紛抱起陪葬品,魚貫跟著他走了出去,包括那捧著夜明珠與象笏的老吏員。
其中,有不少人都回頭看了看薛白,感覺到這個年輕人待人頗有擔待,竟是滿朝唯一願為李林甫出頭的,何況還不是李林甫一係。
哪怕有對李林甫心懷怨恨者,今日已經見到了李林甫身死之後的慘狀,也對薛白此時出手並無怨念。
終於,這些人把陪葬品悉數搬了出去,留下空空如也的地穴。
薛白始終抱著李騰空,目光落在了地穴入口處,隻見刁氏兄弟走了下來,刁庚還背著一個包袱。
“郎君。”刁丙道:“他們說,得剝了李林甫的官袍,改用小棺安葬到彆處。”
“知道了。”薛白道,“你們把棺木搬下來。包袱留下。”
“喏。”
薛白輕輕拍了拍李騰空的背,道:“聽話,你先出去等我,我會處理好的。”
李騰空搖了搖頭。
薛白隻好親著她的額頭,道:“你可以信任我,你阿兄也在,他會看著。”
李騰空目光看向李岫,隻見這位阿兄已經像是爛泥一般癱在那兒了。
她依舊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能讓你收拾我阿爺的骨容,得我這個女兒來做。”
“我能替你收拾。”
薛白說著,生怕她反問一句“你又是我的什麼人”,他遂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讓她感受著他的心跳,以及對她的心意。
“我雖沒能成為李林甫的女婿,但……”
李騰空捂住了薛白的嘴,她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道:“你彆說。”
然後,移開手,踮起腳,在薛白嘴唇上親了一下。
薛白愣了愣。
李騰空遂離開了他的懷抱,走向了棺槨。
薛白轉身,看著她的背影,隻覺心疼,但沒有再上前攔著,眼睜睜看著她走到棺槨邊,俯身去看李林甫腐爛到一半的屍體。
地穴裡,是壓得人要窒息的腐臭。
唯有唇上的一抹溫熱,讓人覺得事情還沒有那麼糟。
薛白反應過來,拿出兩塊帕子,上前,給李騰空係了一塊在口鼻上,自己也係上,再從地上拾起包袱,打開來,裡麵是一件紫金朝服。
他四下看了看,見到李岫身前有一灘嘔吐物,便過去,把那朝服的裡料放在嘔吐物上抹去。
過程中,李岫始終躺在那裡,雙目無神,像是死了一般。
薛白走到棺槨前,看了看李林甫的屍體,再看著手裡已經臟臭不堪的朝服,將它鋪在地上,從懷裡拿出一個皮囊,小心地往上麵倒了些發黑的血。
這是杜五郎拿來的,據說是他家廚房發了好多天的羊血。
做完這些,刁氏兄弟已經把那口薄棺搬進來了。
李騰空回頭看了一眼,將寬大的袖子紮起來,準備動手搬李林甫的屍體。
但誰也不知道這屍體一碰,會有哪個部位流下來。
“十郎?”
薛白轉頭向李岫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