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積雪還來不及融化,已被熱血潑灑、被軍靴來回踩踏成了雪水,混著泥濘,狼藉不堪。
戍戎邊關多年的唐軍將士們成了一個個冰冷的屍體,如麻袋一般被丟到雁門外關,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偶爾有未死者發出呻吟,範陽驍卒便利落地補上一刀。
沉悶的“噗”聲點綴著遼闊的景色,有時也有雁鳴聲與之應和。
天空中大雁還在盤旋,冷不丁有利箭射去,將它射落下來。
射箭的是個瘦小彪悍的漢子,騎在一匹沒有鞍的矮馬上。他眼睛細小銳利,鷹鉤鼻直挺挺的,頭發留在顱後、紮成辮子,係著金線垂肩,插著鳥尾作為裝飾,脖頸上載著一圈由獸牙製成的項鏈。
這是一個黑水靺鞨人,他名叫兀兒。
黑水靺鞨人非常擅於射箭,因此,安祿山每年都會挑選十餘個黑水靺鞨作為禮物送到長安獻給聖人,稱為“射生手”,但所有這些年供奉在長安的射生手,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兀兒。
有範陽驍卒策馬奔上前,拾起了那隻被射落的大雁,驚訝地大喊了出來。
“射中雁的眼睛了!”
軍中登時響起了一片讚譽之聲。
兀兒恍若未聞,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也許是因為他聽不懂他們說話吧。他隻是仔仔細細地收了弓,把他的那支箭要了回來,策馬到何千年麵前討賞。
在他身後,天空中傳來了另一隻大雁的悲鳴,那大雁眼見伴侶被射落,盤旋了兩圈,忽然俯衝而下,一頭撞死在了山石之上。
這場景讓許多範陽驍卒們感到了悲傷,可笑的是,昨夜死了上千人,他們都無動於衷。
柴禾砍來,搭在了屍山邊,火光燃起,很快襲卷向那些屍體,一陣烤肉的氣息彌漫開來,黑煙衝天。
北飛的雁群見了,遠遠避開了這裡。
雁門關城頭上,高尚閉上眼,轉了個身,不再去看那燒屍體的場麵。
“怎麼?”嚴莊笑問道,“不忍嗎?”
“我不喜歡見到火光。”高尚淡淡道。
他把臉上的麵罩摘了下來,露出那張猙獰的臉,像是故意惡心嚴莊一般。
嚴莊卻還能開得了玩笑,道:“沒關係,他們燒得比你徹底些。”
說話間有信使趕到了,來的卻是當年與嚴莊一同進入安祿山幕下的平洌。
“看來,你們拿下雁門關了。”
“如你所見。”
平洌問道:“府君問你,不會有殘部逃出去吧?”
嚴莊下意識地往東麵的雁門山方向看了一眼,因昨夜裡其實是有一隊人逃入險峻的山地間了。可他臉上卻顯出篤定自若的笑容,道:“沒有。”
平洌點點頭,強調了安祿山的意思,道:“府君還沒有做好舉兵的準備,這次是河東節度使韓休琳疏於防備,使契丹人占據了雁門關。幸而府君及時趕來,驅退了契丹人。”
“放心吧。”
嚴莊應著,轉頭與高尚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對安祿山這小心提防朝廷起疑的態度有些不以為然。
高尚嘴角甚至泛起一絲譏誚之意,道:“整個範陽都支持府君舉兵,一呼百應,還需要什麼準備?”
“是啊。”嚴莊攬過平洌的肩,感慨道:“依我看,府君太高估唐廷了。你我當年也曾赴長安應試,見過唾壺楊國忠,這樣的人也能當宰相,府君對長安何懼之有?”
“我當然明白這些道理,可得說服府君才行,今日我隻管帶話。”平洌道:“範陽遞來了消息,府君問你們如何處置。”
安祿山麾下自然還有許多彆的謀士,需要特意來問嚴莊、高尚二人,可見這樁事頗重要。
“先說一個好消息。”平洌道,“聖人下了召,加銜府君為尚書左仆射,留鎮範陽。”
這當然是個莫大的恩寵,李隆基表達了對安祿山的信任。
然而,這種懷柔沒有換來嚴莊、高尚的感激,也沒有打消他們造反的念頭,換來的隻是更多的譏誚。
“果然。”高尚道,“皇帝老兒還是害怕府君。”
“想召又不敢召,徒增笑柄罷了。”
都說當今聖人英明神武,可這位聖人分明心存猜疑卻還要裝作無比信任的心思已被他們看得明明白白,自然隻有鄙夷。
嘲笑了一番之後,高尚道:“雖說加了個不值錢的官職,可府君還是得去太原的。”
“不錯,旨意到時,府君早已經動身了。”嚴莊道,“否則朝堂上豈非要彈劾府君擁兵自重?”
兩人顯然是對河東誌在必得,這次哪怕失去朝廷的信任,也要強取河東。
平洌一聽就明白了,道:“我會將你們的意思轉達給府君。”
“這不僅是我們的意思,也是整個河東的意思。”
“對了,還有一事。”平洌道,“朝廷出了任命,遷薛白為常山郡太守。”
“誰?”
高尚很敏感,下意識地警覺起來,像是一隻聽到了猛獸腳步聲的兔子,豎起了長長的耳朵。
“就是那個薛白。”平洌道,“想當年我在長安應試,他還隻是個白身,如今已做到一方太守了。”
說著,他留意到高尚那滿是燒痕的臉上神色可怕,停下了話頭。
嚴莊道:“常山太守裴玉書前陣子因窩藏李白被罷免了,新的人選還未定下,府君忙著動身往太原。被朝廷趁機安插了這樣一個角色進來。”
“嗬,明麵上加銜尚書左仆射,背地裡遣人來掣肘,這就是聖人的信賴。”
若說方才還隻是嘲諷,此時對於聖人加官一事則是記恨了。
三人之中,高尚對薛白最是在意,沉著臉,喃喃道:“薛白如今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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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範陽軍完全控製了雁門關,事情進展得可謂是很順利,但美中不足的是,還有一小隊雁門守軍往西北方向逃竄了。
無非是派騎兵去追剿罷了。
之後,留下蔡希德鎮守著雁門關,安守忠帶著諸將前往代州,準備合兵前往太原。
代州都督府內,地磚上的血跡還未擦拭乾淨。
從雁門回來的諸將抵達時,卻聽說安祿山正坐在那發脾氣,具體也不說是何原因,但因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安祿山已經處死了不少人。
“讓我先見見府君。”高尚道。
他是跟隨安祿山多年的心腹了,當年作為掌書記時就常常出入安祿山的寢室。有時說著話,安祿山聽著睡著了,高尚也不敢叫醒安祿山,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等著,哪怕等一個通宵,因此,兩人之間另有一份情誼。
此時步入堂中,隻見地上橫著一具屍體,是一個大夫。
安祿山手提著一把刀,正怒容滿麵地站在那。他太過肥胖,光是站著都顯得很累。
“不知府君因何發怒?”
“氣死我了!”
高尚上前想扶著安祿山先坐下說,安祿山卻不肯坐,把沉重的軀乾傾在高尚身上,道:“坐不了。”
“府君怎麼了?”
“把衣袍掀起來。”
安祿山沒有係腰帶,也許是因為沒那麼長的腰帶吧。高尚很輕鬆就掀起了他的衣袍,見到了一層層白花花的肥肉。
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那肥肉上還長滿了一個個紅瘡,有膿水從其中流出,布滿了整個腚。
“我屁眼生瘡了!”安祿山怪聲尖叫道:“一定是我阿爺被人咒了‘生兒子屁眼生瘡’!”
高尚知道這是因為他太過肥胖了,常年坐在貂皮大毯上所致,他遂任他倚在自己身上,努力撐住那沉重的身體,緩緩道:“府君,皮膚潰爛,坐不能坐、躺不能躺的痛楚……我懂的。”
安祿山轉頭看去,見到了高尚那被燒毀的皮膚,哇哇大哭起來,喊道:“太苦了哇,阿尚。他們不知我的苦,隻會勸我‘沒事沒事’,我把他們殺光!”
兩人這般相擁了好一會,高尚漸漸撐不住了,隻好把李豬兒喚來,招呼人扶著安祿山,讓他能夠站著說話,又不至於太累。
之後,安慶緒到了,見他阿爺如此受折磨,連忙上前,跪在地上用手拖著安祿山的肚子。
“二郎,你這是做甚?”
“阿爺常說‘帶著這麼大一個肚子能不累嗎?’兒子盼能為阿爺分憂。”
“好好好,二郎真是孝順。”
如此,終於可以開始議事。
嚴莊眼看眾人都攙扶著安祿山,遂也上前扶了一把,開口道:“占下雁門關、代州,河東的四支兵馬中,天成、橫野、大同三軍幾乎都已聽從府君節製,唯有雲中軍還未有答複。目前,蔡希德已經派人前去招撫……”
“可莫讓朝廷知曉了。”安祿山嚷道,“我們得悄摸摸地積攢實力,不敢明著造聖人的反。”
他這般謹慎,諸將也沒辦法,隻好依他心意。
張通儒道:“眼下還有一個麻煩,新任的河東節度副使、太原尹楊光翽已經赴任太原了,他是楊國忠的人,這次巧取代州就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想瞞過他很難。”
“那就殺了!”何千年十分果絕。
“不要急嘛。”安祿山摸著肚子,道:“等我們到了太原,會一會楊光翽再談,能拉攏一個就拉攏一個。記住,我們可還沒反。”
安慶緒跪在那,雙腿逐漸發酸,他感到手上有什麼東西黏黏的,抬頭一看,見是他阿爺腰上的瘡流出了膿,十分惡心。
他不由在想,阿爺這樣子還能活幾年?想必是因為自知活不久了,才會猶猶豫豫始終不肯造反,並且說出這樣軟弱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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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