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年是個粟特人,他之所以起這個名字,因為安祿山每年的千秋節都要給聖人送禮,他對那些珍寶美人十分豔羨,常說能像聖人那樣活一年他也願意,何必還要千年?
軍中將領們則常常調侃他是“禍害遺千年”,每次誘騙契丹、奚族的首領來喝酒,就是何千年挖一個大坑,在他們喝醉以後把他們捆著丟進坑裡,或是把頭顱砍下來。
他是一個虔誠的拜火教徒,視安祿山為光明之神的化身。
當衝進石嶺關,親自揮刀斬殺了一名唐軍士卒,他駐馬,伸手撫摸著掛在胸前的十字蓮花,似在為亡者禱告。
這舉動顯得何千年十分從容,他確實不著急,他有自信很快就能擊敗,甚至收服天兵軍,範陽邊軍對久享太平的北都駐軍有種天然的蔑視。
局勢也正如何千年預料中的一樣順利,天兵軍戰鬥生疏、指揮混亂,很快就被打得方寸大亂。
直到有號角聲響起,石嶺上的大旗搖晃,局勢有了變化。
“那是什麼?”
何千年不太識字,看了一會之後,招過士卒詢問,待聽得是河東節度使的號旗,他大為驚詫,徑直下了一個結論。
“這不可能!”
須知河東節度韓休琳的腦袋正是他親手砍下來的。當時安祿山以入朝之名到了代州,韓休琳隻好設宴招待。
宴上,範陽軍包圍了代州都督府,殺掉了所有敢於反對安祿山的人。隻要敢於騙人,大唐的高官,與那些被哄騙來灌醉的蠻夷首領沒有區彆。
既如此,唯一能勉強稱為河東節度使的也隻有楊光翽了,聽聞那是個擅於撈錢、溜須拍馬的小人,當不至於有此膽量。
想到這裡,何千年哈哈大笑起來,喊道:“楊府尹被叛賊薛白挾持了!給我救出楊府尹!”
範陽士卒們也跟著嚷嚷,試圖動搖著天兵軍的軍心。
可惜這次的效果卻是微乎其微,天兵軍在號角聲中開始列隊整軍,不再一味地慌張迎敵,而是退往山坡的高處,揚長避短,以弓箭壓製著範陽驍騎的衝鋒。
何千年初時以為是薛白在指揮,心中不屑,想著薛白隻靠挾持楊光翽豈能穩住局麵?天兵軍的各級將領不可能完全聽令的。
石嶺上傳來了一聲如雷的呼喝挫敗了他的小心思。
“叛軍聽著,清源縣公王忠嗣在此!放下刀兵,隻誅惡首。”
乍然聽到那個名字,何千年深埋在骨子裡的忌憚讓他不由自主地驚愣了一下。
朝廷也許不甚清楚王忠嗣有多少功勞,邊軍卻能更深刻地體會到其人的厲害之處。清源縣公的爵位與東平郡王相比簡直不足掛齒,但官爵可以通過討好聖人得來,赫赫威名卻隻能真刀真槍地拚殺出來。
王忠嗣死之前,範陽幕府當中哪怕所有人都揣著異心,卻從來不敢宣諸於口,待他一死,才敢紛紛勸安祿山舉兵。就像一群老鼠縮在洞裡,鬼鬼祟祟地看著貓有沒有離開。
“王……王忠嗣?”何千年眯著眼,望著石嶺上的身影,搖頭道:“假的,他分明已經死了,假的!”
最後那“假的”兩個字,他加重了語氣,借此給予自己信心,他相信天兵軍的將領們很快能看出那是一個假的王忠嗣。
然而,那些天兵軍將領就像是瞎了一樣,根本就沒看出王忠嗣是假冒的,聽令於那杆帥旗,各自指揮部曲圍攻範陽軍。
“占據石嶺關!”
何千年眼看不能迅速擊敗人數眾多且組織成形的天兵軍,轉頭決定先占據關城,以待安祿山的大軍。
石嶺關有三道城門,南北兩道城門分彆對著山道,名為“定勝門”、“克遠門”,中間的一道通向城牆、城樓的城門,名為“耀德門”。
範陽軍雖穿過了關城,卻還沒能占據城樓,得了軍令,紛紛翻身下馬,攻向耀德門,城樓上的駐軍卻已反應過來,射下箭矢,拚命關上耀德門。
這種攻防戰不利於範陽軍,反而使得他們進攻的進展慢了下來。
隨著戰局的變化,何千年漸漸地開始感到膽怯,這種恐懼不受他本人控製,哪怕他還沒見到王忠嗣,隻是聽到這個名字就能讓他感到不能戰勝,他的信心正在流失。
事實上,他們處在一個很不利的地勢中。
“將軍!”
何千年回過頭,見到北邊的道路上塵煙飛揚,第一反應竟是“完了,中伏了”,好在,有傳信兵驅馬趕到,稟道:“援軍來了,孫孝哲率部前來支援。”
~~
孫孝哲剛抵達戰場時是十分困惑的,他不明白何千年怎麼會被攔在石嶺關。
騙過去、殺過去分明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待聽到王忠嗣在,他頓時嚇了一跳,驚呼道:“不可能!”
“你看。”何千年指著遠處的戰場。
“我在驪山砍死了王忠嗣!”孫孝哲強調了一遍,揮動著手,炫耀他的凶狠,“我在天子的行宮外,砍死了王忠嗣。”
“沒有天子。”在這關頭,何千年還固執於他的信仰,不認為皇帝是天之子,認為萬物的創造者是至高神。
可惜信任不能消除他對皇帝義子的恐懼,他問道:“你確定你砍死了王忠嗣?他複活了不成?”
在拜火教裡,有一種幻術。祆主取一把鋒利至極的橫刀,以刀刺腹,刃出於背,接著亂擾腸肚,流血不止,少頃,噴水念咒,便能平複如故。
何千年擔心王忠嗣會這種幻術,畢竟禍害遺千年嘛。
孫孝哲被問得心虛起來,他記得當場並沒能砍死王忠嗣,隻是認為其人傷重很可能活不久,但越心虛,他語氣越確定。
“當然,沒多久就傳出王忠嗣的死訊。”
“嗚——”
忽然高昂的號角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石嶺上的二十餘騎策馬趕到了天兵軍的陣前,為首那人的身影逐漸清晰,路過的唐軍紛紛歡呼起來。
“節帥!節帥……”
壓迫感像是暴雨之前沉重的黑雲,連帶著空氣都變得沉悶。
“那是王忠嗣。”何千年終於沒了最後的僥幸,喃喃道:“我帶的這點兵馬,怎麼擊敗得了王忠嗣?”
“不,你沒去過長安,你不懂。”孫孝哲搖著頭道:“他已經死了,名義上他已經死了。死人怎麼可以當河東節度使?他不能舉那杆旗,他沒有資格,懂嗎?”
作為契丹人,他已經在努力地形容王忠嗣的處境了,總而言之,王忠嗣對於天兵軍的指揮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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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帥!”
石嶺關城南麵,一個唐軍將士正努力站直了身體,行了個軍禮,喊道:“天兵軍左虞候軍劉校尉團第二隊頭任小牛,見過節帥!”
騎在馬上的王忠嗣側頭看去,堅定地點了點頭。軍中對他歡呼的人太多,他隻能對每個人報以這樣一個不花時間的小小動作。
任小牛當即雀躍地咧了咧嘴,把胸膛一挺,挺得太過,乃至於身體有些反弓。非如此,不足以表達他對王節帥的愛戴。
這份愛戴是如何來的?
那就要從十二年前說起了,那年奚人投靠契丹,頻繁寇邊。任小牛的阿爺就在軍中,因所在的隊接連敗績,險些被軍法處置,所幸,王忠嗣接替了河東節度使,整軍北伐,在桑乾河三戰三捷。
任小牛從七歲起,聽到的所有故事都來自於他阿爺的敘說,說他們是如何跟著王節帥克服艱險、大破敵寇,說著耀武漠北、凱旋而歸的榮耀。
“兒啊,你可知什麼叫男兒大丈夫?得勝,不服輸。”
河東之地,也不知有多少男兒與任小牛一樣,是從小聽著王忠嗣的威名長大的。
這份愛戴來自於十餘年的愛兵如子、百戰百勝。
若說小恩小惠、甜言蜜語收買來的人心就像是漠北的黃沙,風一吹就漫天飛揚;一代名將在他的崇拜者眼裡,則是像太行山一般沉默而巍峨。
“節帥,節帥……”
這此起彼伏的呼喚聲中,忽有人拉了拉任小牛。
他回過頭看去,忙道:“見過旅帥。”
“跟我來。”
“可馬上要殺敵了。”
“附耳過來……你可知,朝廷早已宣布了王節帥病逝的消息?眼下他忽然出現在這裡,舉‘河東節度使’之旗而無節度使之職,行同叛逆,隻怕真如範陽將領所言,他是與薛白共同謀反了。我得隨王校尉回太原城,你帶人護送我,莫驚動了旁人。”
“旅帥?”
“讓伱聽令行事。”
“咚——”
戰鼓已經擂響,王忠嗣的旗幟衝在最前方,召喚著河東將士們奪回石嶺關。
腳下的土地也因這鼓聲而震動,任小牛感到胸膛裡心臟的跳動與戰鼓也是一樣的頻率,咚咚咚咚,分外有力。
不遠處,劉校尉用刀柄砍翻了副校,揮舞著將旗,指揮著這一團的將士衝殺。
熱血上湧,任小牛當即激動起來,隨著同袍們大喊道:“殺啊!”
軍令如山,首先發出軍令的人就要是巍巍山嶽。至於一些流言蜚語,又豈能撼動得了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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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孫孝哲握緊了韁繩駐馬在石嶺關城下,緊緊盯著那一道越來越近的人影,認出了王忠嗣。
何千年慌了,回頭看了一眼城樓,眼看麾下士卒還沒殺上石階,道:“撤吧。”
“不,你怕他,我不怕他!”孫孝哲喝道,“我殺了他!”
他早就奉了安祿山的命令,要到長安除掉王忠嗣,那次不算成功。
正好,今日在戰場上相遇了,正可把未完成的差事辦妥。
孫孝哲這般想著,再看王忠嗣,便有種獵人看待獵物的感覺。
突厥滅亡時,幾個部落首領出於畏懼弑殺了烏蘇米施可汗,孫孝哲當時還小,體會不到那種畏懼,感覺突厥的滅亡是因為內訌,而非唐軍的強大。
他不像何千年那麼畏懼王忠嗣,相反,長安之行,他見到的王忠嗣是病重的、虛弱的、愚忠的,是一個任人拿捏的軟弱之人。在華清宮外,被他劈砍得不敢還手。
“廢物,懦夫,徒有虛名。”
孫孝哲心中譏嘲,抬起手,喝道:“放箭!”
箭矢如雨一般向範陽軍射來,天兵軍畢竟人數更多,又占據著地利,在遠程攻擊上更具優勢;反觀範陽士卒,還有許多都被堵在狹窄的城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