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師縣。
迎仙門外的碼頭上,叛軍繳獲了大量的船隻與糧食貨物,把漕工們收編。
熱火朝天當中,嚴莊策馬而來,趕到城門前,向守門的士卒問道:“高尚在何處?”
“在城西的豐彙行。”
縣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主街兩邊都是商鋪,雖閉著門,看招牌卻是五花八門,而豐彙行就隱在這繁華街市之中,外麵看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門麵,內裡卻另有格局,四通八達。
嚴莊找到高尚之時,高尚正蹲在一個被劈開的木樁前。
“在看什麼?眼下軍務繁冗,你卻還有閒情在這發呆。”
“這是被一刀劈開的。”高尚伸手摸了摸木樁的裂麵,起身,指向旁邊一個偌大的石鎖,道:“你掄它看看。”
嚴莊力氣亦大,走過去握住石鎖,用力一提,它竟是紋絲不動。
“阿浩平常也掄石鎖,這裡竟有人掄的比他還重。”高尚環顧著這院子,“看得出來,有人常在此練武。”
“那又如何?”
“有此勇力之人,我倒是認識一人,名為樊牢。”高尚道:“以前我義兄在此任縣尉,與他還打過交道,可惜此人後來歸附了薛白。過去幾年,樊牢常在縣中招募流民,帶往首陽山中。偶爾有人看到他來偃師小住,身邊都帶著十餘悍徒,這院中痕跡便是他們留下的。”
嚴莊有些不耐了,再次問道:“那又如何?”
“巷子後麵有個糧鋪,也是薛白的產業,賬簿都被燒了,但從它在北城門留下的稅以及在車馬鋪的租賃記錄來看,他們至少在首陽山上養了一千人。”
“你為何如此在意?十萬大軍,踏平首陽山易如反掌。”
“田承嗣急著攻洛陽,隻留了一隊人馬堵著首陽山,但山路狹窄,一夫當關,暫時攻不上去。”
“癬疥之疾,辦完大事再處置便是。”
“隨我來。”
高尚帶著嚴莊繞過小巷,進了一個倉庫,裡麵已經空空如也了。
“猜猜這裡原本是堆放什麼物件的?”
嚴莊不耐地皺皺眉,四下打量,喃喃道:“看路麵與門檻,運送的東西很重……”
“鐵石。”高尚道:“那邊放皮革、牛筋、獸角,這些原料從各地采購來,運往首陽山,是製成盔甲、弓箭、馬鞍、皮靴等物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私兵。薛白在首陽山上養了一支私兵,至少有一千人。這還隻是我的估算,實際必然多於這個數目。”
嚴莊搖頭道:“那麼大的陸渾彆業,招募些人手看家護院,正常。若真有一千精銳,田承嗣攻來,如何未遇任何抵抗?”
“這是最可疑之處。”高尚道:“偃師縣丞顏春卿,是薛白丈人的堂兄,此人到任偃師以來,年年課考都是中,換了兩任縣令,皆被他與錄事郭渙架空,半點縣務都不能插手。這次我們大軍殺來,新任的縣令裴驥降了,顏春卿、郭渙卻帶著人逃入首陽山,不僅如此,你看他們帶走了多少人。”
嚴莊一路而來,已經感受到了偃師縣的空曠。
他沉吟著,緩緩道:“倒也不足為奇,薛白是最早猜測到府君要舉兵之人,隻怕是很早就在做準備了。”
“但他在偃師才任職多久?離任了這麼多年,依舊對此地有如此強的掌控力。”高尚目露回憶之色,道:“縣衙有個捉不良帥,齊醜,以前歸附於義兄,此番也逃往首陽山了,帶著大部分的差役、吏員。這些人如此令行禁止,如何就輕易放棄了偃師?”
“堅守又能如何?爭取兩三天,讓高仙芝聚集更多的烏合之眾,何用?”嚴莊道:“隻能說,他們很清楚洛陽守不住。”
“薛白不會無的放矢。”高尚思忖著,疑惑道:“他甚至沒把這些私兵調往常山,為何?”
嚴莊終於正視了此事,轉頭望向遠處首陽山那隱在天邊的輪廊,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眉頭微微一蹙,道:“一直沒顧得上說,府君沒有從偃師過境,而是從伊水以南繞往洛陽了。”
高尚點點頭,竟有些放鬆下來之感,道:“我確實懷疑薛白藏了一支精兵在首陽山,或有突襲府君之意。但若僅憑這點痕跡提醒府君,難免顯得怯了。”
當然會顯得怯,首先薛白怎麼可能提前幾年預料到安祿山會途經洛陽、做好準備設伏?且安祿山有十萬餘兵馬,又豈會懼怕區區一支私兵的突襲?
但高尚是叛軍之中對薛白最重視之人。
他伸出手,用指腹輕輕地撫著臉上隆起的疤痕,提醒自己,麵對薛白多謹慎都不為過。
“可要知道,薛白手裡可是有驚雷一般的利器啊。”
“這般說,府君繞過首陽山,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嚴莊道:“此前過罌子穀時,有唐軍守將一箭射中了府君的馬車。若換作是那炸藥,後果隻怕不堪設想。”
“哈。”
高尚雖然笑了出來,但他那張可怖的臉還不如不笑。
他這幾日對首陽山極在意,此時看來,不論薛白在首陽山留下的是怎樣的布置,定是要落空了。
誰又能料到,荔非守瑜陰差陽錯的一箭打草驚蛇,壞了薛白蓄謀已久的計劃。
“若我所料的不錯,等首陽山打探到府君已經繞過偃師了,也許還會支援洛陽城。”
“無妨”,嚴莊道:“一支私兵、一些投機取巧之物,救不了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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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洛陽城南,龍門縣。
安祿山是衝著“龍門”這個名字來的,他希望自己躍過了龍門,便能成為一條真龍。
雖然他是拜火教的信徒,起兵之初許諾的是“以光明之火焚儘人間罪惡”,但他心裡對大唐文化還是有著深深的敬畏。
他眺望著遠處的龍門,看不到大禹積石導水的功績,眼中滿是對權力地位的渴望,招過張通儒,問道:“都說魚躍龍門,可我看我不像魚,也能躍龍門嗎?”
“府君是潛龍……”
“不必你說,我知我像什麼。”安祿山拍著肚皮,想著自己卑賤的身世,道:“我便是一頭豬,我也要躍過龍門,成為豬龍。”
下了決心,正準備渡河,東邊有信馬匆匆奔來,遞來了高尚、嚴莊的親筆信。
安祿山聽人念過,搖動胖手,又下令不渡河了,表示龍門晚些躍也無妨。
原來他們的來信上卻是說,薛白在首陽山藏了私兵、兼有火器之利,這支兵馬很可能已經趕赴洛陽增援了。
安祿山聽聞過炸藥如驚雷般的威力,心有忌憚,不願離戰場太近。決定把大帳暫設在龍門,方便指揮大軍、調度糧草。
“我就說,我就猜到他一心要謀害我!”
想到薛白,安祿山的狂躁症又開始發作了,搶過鞭子就開始抽打身邊的人,哪怕是張通儒也挨了他幾鞭子。
實在是因為這些年來,薛白簡直是處處針對他,早年就阻擋他除王忠嗣,現在甚至號令河北諸郡反叛他,太讓人心煩了。
脾氣上來,他再次失去信心,對局勢也悲觀起來。
“信了你們的鬼話,後路被他斷了,前路也被他堵了,我要親自殺回常山把他碎屍萬段。”
“府君息怒,朝廷群奸當道,京畿糜爛,洛陽必一擊即潰,非人力可阻……”
“取了洛陽,過不去潼關,這局麵,我還當得了龍嗎?!”
安祿山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大喜大悲像潮水一般起伏極大,又想到自己卑賤的身世,覺得自己不配躍過龍門。
“報!”
這次,信馬是從北麵奔來的,遠遠就以亢奮的聲音大喊不已。
“田將軍初戰告捷,於葵園擊敗高仙芝!”
“我軍初戰告捷,高仙芝已退入上東門,田將軍乘勝追擊!”
高仙芝雖是當世名將,但洛陽隻有一群毫無戰陣經驗的烏合之眾,有此結果,早在張通儒的意料之中。
安祿山則感到有些驚喜,薛白在首陽山做了許多籌備,結果自己繞過偃師,這下讓其私兵支援洛陽都來不及……
~~
洛陽,南市。
盧杞遞出一大袋花椒,從馬販手裡接過韁繩。
韁繩的另一頭牽著兩匹駿馬,他利落地跨上其中一匹,驅馬往皇城趕去。
他背了一個行囊,裡麵許多物件都有,唯獨沒有飛錢。
盧杞不用飛錢有個原由,因他打聽到豐彙行背後的東主很有可能是薛白,而他與薛白有過節。他原有一個不錯的前途,年紀輕輕就遷任京兆府法曹,奈何在竹紙案中得罪了薛白,隻好借著父親的庇保逃出長安,把自己貶到朔方。因嫌朔方艱苦,稱病辭官了。
另外,他很清楚,如今戰亂一起,河南馬上要落入叛軍之手,到時飛錢若還能用才是怪了。
此時的洛陽城已是人心惶惶,聽聞叛軍殺來,不少官民紛紛收拾家當逃路,而高仙芝入城後開始大征壯丁,鬨得混亂無比。
現在城門關了,卻有不少勳貴不滿,領著部曲要衝開城門,逃往長安。
“盧杞!”
繞過道德坊,盧杞正沿洛水而行,忽然聽到有人大喊了他一聲。
轉頭一看,卻是一群洛陽國子監的生徒們,為首的一人是盧杞的同窗,名叫馮盛。
他不願理會馮盛,趕馬便要走,奈何前方逃難的百姓擁堵,馬匹走不快,馮盛大步趕上來,拉住了他的韁繩。
“盧杞,我等要去助官兵守城,你可願同往?”
“我去皇城有公辦。”盧杞道:“伱們莫擋我。”
“有何公辦?可要我等相助?”
“不要,讓開!”
盧杞毫不客氣,坐在鞍上,抬腳便踹開馮盛。
他二人其實是有過節的,盧杞年少時也在洛陽國子監,一向鄙夷馮盛出身貧寒,有次為了捉弄馮盛,還徑直搜了馮盛的背囊,發現除了一塊墨什麼都沒有,遂大加嘲笑。當時馮盛氣不過,上前搶過盧杞的背囊,把裡麵的物件全部抖落出來,結果發現竟有兩三百份用於拜會官員的名刺,由此,盧杞在同窗中落了一個“名利奴”的稱號。
此時他一動腳,一眾生徒便氣不過紛紛上前要拉他。
有人便罵道:“名利奴!你身為高官之子,往日裡口口聲聲報效家國,今日逃命便算了,如何還敢打人?”
雙方爭執起來,混亂之中,生徒們扯下了盧朽的背囊,一應物件於是滾落了出來,都是些金銀細軟與乾糧,逃命用的東西。
馮盛看著,愣了愣,道:“名利奴,你如今成了怕死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