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思長安
傍晚時分,離聖人駐蹕的衙署不遠處,一間民宅中點起燭火。
楊家姐妹諸人與楊國忠的妻妾正帶著子女們擠在堂上,哭哭啼啼。
“彆嚎了。”楊玉瑤不耐煩地叱了一聲。
她穿著一身襴袍,作男子裝扮,因心情不好正來回踱著步。
不久前她聽聞了薛白的死訊,對此自是絕不相信的,遂派了明珠去找了楊玉環打聽,如今消息還未回來。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聽到了一陣歌聲。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儘,總是玉關情。”
聽著像是楊玉環在唱,可楊玉瑤卻是愕愣了片刻,聽出那似乎是念奴的聲音。
兩人交頭接耳地說了幾句,楊暄便匆匆跑去找了楊國忠。
他當即就上前去,將杜五郎拉過,道:“你給我過來。”
“他人呢?”
她素有“雄狐”之稱,這般火急火燎,旁人若不知她是女子,看著倒像是個浪蕩遊俠要來調戲小娘子。
“阿娘啊,你本來就是蜀郡人啊。”楊暄道,“這不是回你娘家嗎?有甚不好的。”
楊玉瑤則加快腳步,向一個守在十字長街邊的校將問道:“哪裡來的歌聲?”
民宅中,裴柔還在哭啼不已,楊暄沒心沒肺地坐在一邊,手捧著一個小籠子,逗弄裡麵的蛐蛐。
“我不想回蜀郡,長安多好啊。”裴柔推了推兒子。
“不是,是陳希烈。”
她不由出了官廨,放眼看去,滿街都倒著橫七豎八的禁軍士卒,因餓得沒力氣了不少人連盔甲都放在一邊。
“誰在唱歌?”楊玉瑤上前劈頭蓋臉便問。
在楊玉瑤想來,薛白大可與她一起去蜀郡。以他當年平定南詔的經曆,在蜀郡亦可得到不小的聲望與支援,很快便能位極人臣。相反,聖人虎落平陽,權威必然大跌。
她加快腳步,往城東趕去,見到陳希烈帶著一隊馬車正在接受禁軍的詢問,其家眷正從馬車上卸下帶來的糧食,此舉使得他甫一入城就受到了禁軍們的歡迎。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陳希烈轉頭一說,馬車裡的歌聲停了下來。一個瘦小的少女下來,卻長得十分醜陋,皮膚黝黑,臉上長滿了紅疹。
“有官員來投陛下,帶來的家眷在唱歌。”
“來了。”杜五郎道:“他要請回陛下,帶了兵士,還沒有入陳倉城。”
她這種兒女情長的自私想法,就連杜五郎都知道不對,皇帝退入蜀道,損的是關中人心,毀的是天下大局。
“他為何不與我們去蜀郡?”
那少女才探頭,見此情形,當即又把頭縮了回去。
楊玉瑤暗道陳希烈一大把年紀了如何會跟著離開長安?心中那個猜測就愈發確認了。
禁軍多是長安人,聽到這最後一句,竟是有人哭了出來。
“念娘,你出來。”
李齊物是楊玉瑤的鄰居,明珠剛才打聽到他正在覲見。
“讓我見見。”
周圍的人們原本聽得歌聲,都以為歌者會是美貌絕倫,此時出乎意料,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坐在一旁的秦國夫人便道:“她哪有娘家?一個妓戶出身。”
“是。”
一個呆頭呆腦的小廝應了,當即捧起那箱子,跟著楊玉瑤走。
“陳希烈?”
眼下與她解釋這些是解釋不清的,杜五郎遂道:“禁軍多是長安人,一旦轉道南下,軍心肯定會生變。而且薛白還打探到,李亨打算利用禁軍不願南下的心思煽動兵變,殺了楊家,挾聖人到朔方。”
裴柔頓時哭得更大聲了。
所幸那歌聲還在隱隱飄來,不少人被它打動,站起身,向長街那頭看去。
楊暄嫌吵,帶著他心愛的蛐蛐避到一旁。再一轉頭,便見到楊玉瑤身邊跟著一個呆頭呆腦的人,不是杜五郎又是誰?
“虢國夫人,這是薛白給你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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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與他說了什麼?”
如此一來,他們在蜀郡自是十分快活。
杜五郎沒有立即回答問題,而是將一封信件遞了出來,當即被楊玉瑤一把搶過。
“李齊物?”
楊玉瑤似有些失望,卻也心生憐憫,過去安慰了幾句。之後,她看到陳希烈帶來的物件裡竟有一箱果蔬,隨手一指,道:“這些搬到我那吧。”
陳希烈一路而來累得不輕,愣了愣方才應道:“是老夫的孫女。”
事實上,眼下就連李亨自己都沒想過要前往朔方。
杜五郎自然也不知薛白是從何處打聽來的消息,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心虛。好在,楊玉瑤並未就這個消息的來源多問,相信薛白的判斷。
危險感頓生,楊玉瑤便問道:“他要我如何做?”
“先下手為強,除掉李亨。之後,召集禁軍,帶聖人返回長安。”杜五郎道:“薛白已帶了兩千精銳騎兵候在城外,虢國夫人隻需說服了楊國忠答應,舉火為號,打開城門,他便可入城保護楊家諸人。”
說話間,楊國忠已大步流星地趕到,不由分說便勒令士卒將杜五郎拿下、要搜索薛白。
但此間多是楊家人,自是不由他胡鬨的。楊玉瑤大步上前,抬手便給了他一巴掌。
“給我老實聽著!”楊玉瑤柳眉倒豎,字字句句道:“事關楊家存亡,先弄清楚誰是我們的敵人。”
楊國忠已是位極人臣,今非昔比,往日為李林甫含啖不覺屈辱,如今挨了婦人一巴掌卻感到落了顏麵。
同時,他也冷靜下來,仔細一想,既然連薛白都知道李亨要兵變,此事當是確鑿無疑了,還真是燃眉之急。
“好,我先處置了李亨一事。”楊國忠道。
說著,他擺出宰相的架勢,口風一轉,又道:“但薛白要把聖人帶回長安,此事絕計不行。這樣吧,待除了李亨,你請他來,好好談一談,我們帶他到蜀郡去,如何?”
去蜀郡自然是更符合楊玉瑤的心思,她遂點點頭,道:“除了李亨再談。”
“嗚!嗚!”
杜五郎被堵著嘴捆在一旁,聞言不由焦急大喊起來。
楊國忠本要殺他,但有楊玉瑤、楊暄要保他,楊國忠遂懶得再理會這個呆子,自匆匆去設法對付李亨。
見此情形,杜五郎神色愈發焦急,心中卻是暗道:“好!且讓他們起了衝突,薛白才好趁亂行事。”
他來,可沒想過隻憑三言兩語就能說服楊國忠帶聖人回長安,無非是挑撥兩虎相爭。
或者說,這兩虎本就要爭,他在做的則是打草驚蛇,讓薛白能夠更好地控製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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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長安以來,李亨自由了許多。
入夜,他裹了一件鬥襏,包著臉,出了驛館。李俶很快迎了上來。帶著他繞過長街,進了一間臨時被征用的酒鋪。
推門而入,一個中年男子回過頭來,才見李亨便激動地拜倒行禮。
“朔方節度判官杜鴻漸拜見殿下,久彆經年,殿下更憔悴了啊。”
前半句話報了官職,杜鴻漸的口吻是有些驕傲的,當年他無奈被貶,遠走朔方,全靠李亨利用東宮的隱藏的實力保護他,他也沒有辜負李亨的厚望,短短幾年內迅速升遷,有了今時的地位,足可助力李亨。
而到後半句話,則是滿滿的關切。他與李亨,不僅是君臣,還有著深厚的情誼。
“國事如此,如何不讓人憔悴,快起來。”
李亨雙手攙起了杜鴻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欣慰道:“黑了、糙了,但也壯實了,成了國之棟梁。”
得此一言,杜鴻漸頓時感動,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他終於可以被李亨倚為柱石了。
兩人很快說到正事。
“聖人已下詔廢了李琮。”
“若能設法請聖人再複立殿下,則更名正言順了。”
“聖人心中猜忌,隻恐不會答應。”
杜鴻漸會意,壓低了些聲音,道:“今日臣入城時,廣平王已交代過,命臣派遣士卒私下告訴禁軍將士們不可南下。”
“好。”李亨大為滿意,又道:“務必要留住聖人。”
因為他還不是太子,故而是一定不能讓聖人走掉的。收買了禁軍之後,必須挾持聖人,使之下詔冊封他。
謀劃已定,行事隻在這兩日了。
忽然,有人匆匆趕了過來,卻是李倓。
“阿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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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忠見過了杜五郎之後,愈想愈覺得情形急迫。
他原本還打算去拉攏陳玄禮,請對方一起勸聖人南下,此時得了薛白的消息,反而有了彆的主意。
“快,我要見聖人!”
趕到衙署,楊國忠也顧不得守在前麵的陳玄禮,徑直奔向李隆基。
“聖人,大事不好了!”
李隆基剛剛見過陳希烈,正坐在那張並不舒服的凳子上揉著額頭。
他本以為楊國忠是來說杜鴻漸一事的,此事確實棘手。當然,他對自己的威望有信心,僅憑一個朔方節度判官,在禁軍當中翻不出太大的波瀾。
但楊國忠開口卻是道:“薛白帶著兩千精騎追來了,要搶聖人回長安!”
“你說什麼?他敢?!”
“臣探知,陳希烈所帶家眷裡就有薛白的人,已暗中聯絡忠王,使忠王為內應,以兵變挾持聖駕……”
來之前,楊國忠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他的立場與李亨、薛白都不同,必須把聖人帶到蜀郡。
勾心鬥角,他未必鬥得過李亨、薛白,那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把聖人嚇走。
果然,李隆基倏然站起,龍顏大怒,叱道:“他們敢?!”
“臣請聖人以安危為重,儘快入蜀。”
“立即準備,儘快入散關。”
“遵旨!”
楊國忠大聲應了,心中略有些自得。他沒有被薛白牽著鼻子走,用自己的方式處置了眼前的危機。
還想利用他與李亨兩虎相爭,等聖人一入散關,讓薛白自去與李亨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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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由校將們告知給一個個禁軍士卒,讓他們早些入睡,天一亮便啟程。
於是,城中的燈火一盞盞被熄滅,士卒們蜷縮在黑暗中,打算度過在關中的最後一夜。
漸漸地,又有動人的歌聲飄來。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這是李白被賜金放還之後思念長安所作,卻十分貼合士卒們此時的心境。許多人聽得輾轉反側,思念起在長安的親友來。
幾個將領都意識到此夜不宜聽這樣的歌聲,不安地按著刀走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