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回事?”
“沒留意到他。”杜鴻漸道,“臣原本打算等聖人賜死了貴妃,便請禦駕至河朔。沒想到他忽然竄了出來。”
“隻差最後一步了啊。”
當此動蕩之際,請禦駕到西北本是救國之良方,卻有宵小逆賊又跳出來作亂,自然是讓人煩躁。
李亨撥開人群,看向破廟,隻見薛白昂然站在當中,左邊是李隆基、右邊是楊玉環,那英氣逼人的身姿落入他眼中,讓他覺得十分刺眼。
這個瞬間,他不由想到了過去的許多事,薛白屢次相逼害他失去了太子之位,甚至於看到薛白與楊玉環站在一起,他還想到了薛白與杜妗的苟且。
李亨原本認為自己並不恨薛白,他自詡能夠在權爭中克製個人情緒。可今夜相見,他發現自己對薛白的恨意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薛白,放開我父皇!”李亨上前喝道,“父皇年邁體衰,讓我來替他,你挾持我吧!”
薛白並不理會,喊道:“長安局勢已定,我奉太子之命,前來迎回禦駕,你等阻撓,是要造反嗎?!”
“薛白!你與楊國忠勾結,救走楊氏,這便罷了,還敢刺殺陛下,大逆不道!”
今夜,薛白當眾救下了楊家姐妹是最大的破綻,李亨緊捉著這一點不放,讓他的人不斷宣揚,生怕禁軍被薛白安撫了。
爭取禁軍支持的這一場仗,他已大獲全勝。
若非忌憚傷到了聖人,隻怕已有禁軍士卒放箭,要射殺薛白這個與楊國忠勾結的逆賊了。
之後,李亨轉念想到他真的怕傷到聖人嗎?
眼下聖人對他唯一的用處就是得再次冊封他為太子,而薛白支持李琮,若是今夜聖人死在薛白手上,李琮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必然是不保的。
那麼,能擔起大唐社稷的,便唯有他一人。
一念至此,李亨回過頭,深深看了李輔國一眼,李輔國愣了一會兒,會過意來,轉身就去安排。
他招過一隊禁軍士卒,低聲道:“陳玄禮將軍吩咐,薛白不敢傷聖人,你們撲上去救下聖人,立一大功。”
那幾個士卒正是方才見過李亨,隨著李亨一道前來的張小敬等人。
張小敬也是藝高人膽大,接到這種命令,竟是點點頭答應下來。
他再次持弩在手,擠過旁人,轉到了一旁的黑暗處,觀察著薛白,緩緩移動過去。他留意到薛白很警覺,身子半側著躲在聖人身後,若是冒然射出弩箭,很難不傷到聖人。
漸漸地,張小敬走到了離薛白隻有不到十步的距離,此時,薛白已發現了他。
“不許過來!”
張小敬不僅不退,陡然加快腳步,蒼鷹攫兔般地向前撲去。
薛白果然不敢傷李隆基,用力將他一拉,避入十八勇士的隊伍當中。
李亨眼見時機到了,退後幾步,又是一個眼神意示,立即有死士一箭射向薛白,“嗖”地箭矢激射而出,將薛白麾下一名勇士射死當場。
見了血,場麵頓時大亂,便有勇士揮刀斬向衝上來的張小敬。
同時,陳玄禮已驚喝道:“張小敬,你敢?!”
“不是我!”
張小敬舉起弩對準陳玄禮,讓他看自己的弩箭尚在。
陳玄禮嚇得一個躬身,手中的刀已揮砍過去。
“保護聖人!”
至此,李亨便知事成了,隻要殺了薛白,不論聖人是死是活,今夜他都會是最大的贏家。
正此時,忽然有什麼東西從廟裡被拋了出來,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向篝火處落去。
“郎君走!”
“是炸藥!”
眾人大亂,推搡著往後逃去。
“嘭!”
隨著這一聲巨響,那團篝火瞬間綻放開來,火星四濺。與此同時,“咻”的一聲響,有煙花在天空中炸開。
很快,神農鎮以東的天空上,也綻起了一顆煙花。
“咻——”
李亨正與眾人一樣,捂著頭躲避著被炸藥濺出的火星,背上被打得又疼又燙。
等了好一會兒,他才敢抬起頭來,眼見了那兩朵煙花,他便知是薛白在東邊的數百騎兵前來接應了。
“攔住!”
李亨不由分說地命令禁軍去東邊攔載。
周圍很混亂,天色又黑,他來回掃視了兩遍,才在遍地披著同樣盔甲的禁軍之中,發現了聖人那顯眼的龍袍。
“救回陛下!”
一時之間,諸皇子、官員、將領們紛紛搶著趕向聖人。然而,忽然又是“嗖”的一箭,正射在聖人背上。
“噗。”
聖人倒了下去。
見此一幕,眾人驚駭欲死,擁上去一看,那並不是李隆基,而是一個披著龍袍的宦官。
唯有李亨,原以為大局已定,此時反而大為失落。
“人呢?!”
李亨絕不容薛白拐走聖人,可環顧一看,周圍的禁軍士卒已亂成了一鍋粥,哪還有薛白的身影?
~~
“彆動!”
李隆基想要掙紮出來,薛白匕首一壓,毫不留情地割破了他肩上的皮膚,使得他不敢輕舉妄動。
趁著爆炸,他的披風被人摘了下來,有人給他戴上了頭盔,押著他衝進了人群,避過篝火照耀之處,匆匆進了不遠處的山林。
李隆基想喊,才開口,身後又是“嘭”的一聲,之後,便被薛白的人押著迅速穿梭於秦嶺黑暗的山林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喊叫聲越來越遠,漸漸聽不太清了。
“朕跑不動了。”李隆基不願再跑,徑直坐下。
這是一片陡峭的坡,高大的古樹遮擋了月光,伸手不見五指。
喘了好一會氣,讓人驚訝的是,李隆基竟是笑了笑,道:“你這豎子,算是將朕從嘩變的亂軍中救出來了。”
聽他這語氣,不像是被挾製,反而像是回到了往日的禦宴上。
薛白沒有回答,低聲吩咐了兩句,便有人爬上大樹放哨。
“你打算帶朕回長安?”李隆基再次問道。
“不錯。”薛白終於應道。
“你做錯了,你該與李亨合作,斬殺楊氏,如此才可安撫禁軍,而你反其道而行,大錯特錯。”
若說李隆基昏庸,他一眼便看出了今夜的人心算計,且一語中的。
薛白在眾目睽睽之下救楊玉瑤、楊玉環,還劫持天子,形同謀逆,連帶著李琮作為太子的威望也降低了不少。雖然擒獲了皇帝,可情勢反而更是倒向了對李亨有利的方向,可謂得不償失。
此時,薛白的局麵並不好,可以說是很糟糕。他沒能在第一時間與薑亥的騎兵彙合,躲藏在秦嶺之中撐不了太久。天亮後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找到,而李亨已可以放開手腳拉攏禁軍。
真到了這一步,李隆基擔心薛白破罐破摔。
“不妨。”薛白道:“李亨能用這些借口拉攏的終究是少數人,最多隻有數千、一萬,而陛下若能回到長安,振奮的是天下人心。”
李隆基沒有問叛軍是否有可能攻下長安,而是緩緩道:“等回了長安,朕也該退位了,到時詔告天下,由李琮繼位。”
“陛下該服老了。”
黑暗中,李隆基臉色冷硬得像是鐵一樣。
他平生最忌諱之事便是有人要謀他的皇位,可眼下還得與薛白虛與委蛇,保全性命。
“你做這一切,是因為恨朕嗎?”
“不是。”薛白道:“因為我不想看大唐社稷一蹶不振。”
李隆基微微歎息,難得以一種惆悵的口吻道:“朕做錯了。”
莫說薛白,這也是高力士、楊玉環初次聽這個皇帝承認自己的過錯。
“三庶人案,朕知道冤枉了李瑛,更不該下詔殺他……至於你,朕一直以來並不知道你還活著。”
此時若是在長安城的宮殿當中,這樣一番溫情脈脈的話,便可奠定薛白皇孫的身份,賦予他爭奪皇位的資格。隻可惜這是在荒郊野嶺,隻有廖廖數人聽著。
李隆基很清楚薛白想要什麼,以悔恨不已語氣繼續歎息道:“這些年,朕任人不善,以李林甫、楊國忠、王鉷、楊慎矜之流斂財,奢侈無度,又錯信安祿山,終至大亂,朕老了,糊塗了,也該傳位給太子。”
林中響起了“簌簌”的鳥兒振翅高飛之聲,該是有追兵逼近了。
李隆基略略停了停,考慮著落入李亨手中又會如何,之後繼續道:“朕很欣慰,百孫之中有你這般英才,你往後,需輔佐好李琮,再造大唐盛世。”
恰有一縷朝陽透過婆娑的枝葉照了進來,薛白回頭看去,隱約見到李隆基眼神裡可怕的敵意,與那溫情的話語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他毫不懷疑,隻要有機會,李隆基一定會把他碎屍萬段。
但沒關係,現在他把他挾持在手中了。
不多時,飛鳥振翅那“簌簌簌簌”的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近。
奇怪的是,並沒有太多的禁軍追到了這裡來。
那鳥兒是被什麼驚飛的?
高力士忽然吸了吸鼻子,道:“陛下,老奴似乎聞到了煙味。”
“郎君!”
隨著這聲喊,在樹上放哨的人已爬下樹乾,有些驚慌地道:“山林著火了!”
“沙沙沙沙”的枯葉被踩踏的聲音傳來,眾人轉過頭,感到有野獸正在成群奔走。
~~
“依我看,薛白劫持了聖人,並不是壞事。”
當李亨把發生之事與張汀說了,張汀卻是嘴角微揚,顯出些輕鬆的表情來。
“經他一鬨,慶王在禁軍之中大失人心,殿下雖無太子之名,已是儲位唯一的人選,隻須率禁軍北上,招募邊軍,複克兩京,再造大唐,誰還能與殿下相爭?”
李亨點了點頭,深以為然,有些憂慮地道:“唯有一個擔心啊。”
“怕薛白把聖人帶回長安?”
“是啊。”
張汀眉頭微蹙,頷首道:“萬一聖人歸了長安,詔告天下,卻也是麻煩。”
李亨道:“我已命禁軍搜山,唯恐夜長夢多。一怕士卒分批上山,再被薛白策反;二怕陳玄禮等人先找到聖人;三則,是擔心我那些兄弟,他們也沒一個是安份的啊。”
“我倒是有個辦法,一了百了。”
“什麼?”
張汀招了招手,讓李亨附耳到她嘴邊,她方才輕輕吐出了一個字。
“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