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瑤這兩件事連著說,薛白因在盯著城外,乍聽之下,一瞬間誤以為楊玉環要改嫁了。
很快,城外的信使突圍奔到城門下,他顧不得旁的便趕下城去相見。楊玉瑤原本還想借著此事向他撒嬌,此時卻隻能在城頭上看著他忙碌的背影。
“冤家,一句都不哄我。”
她這般輕聲自語地罵著,偏又覺得薛白身影極有魅力。為了他,如今連姐夫都死了一個,付出了這般多,自是不舍得壞了交情,無可奈何。
這邊楊玉瑤兀自煩惱,薛白卻是一忙就到了三更時分,才到她宅中歇下。
也不知他得了什麼消息,情緒頗亢奮,依舊沒哄著楊玉瑤,而是興致勃勃地道:“我知長安城中怨恨我者必眾,可隻須擊敗叛軍,他們再恨我也隻能服我。”
“嗯,臣服你……”
長安三月,遠處響起了鶯啼,也不知是哪隻幸運的小鳥並沒有被饑餓的人們捉了吃。
薛白累極,沉沉睡去,耳畔還聽到楊玉瑤幽怨地嘀咕道:“哼,就會挑軟柿子捏。”
他遂想到她竟知自己的心思,若此戰能勝,他便要再拿王紘立個典型、樹立威望,確實是捏軟柿子。
之後,隱隱做了個很急迫的夢,像是忘記了某件事,等薛白再醒來時,便聽到門外有女子的交談聲傳來,是謝阿蠻的聲音,他這才想起來本該去見楊玉環的。
薛白以覲見聖人的名義進了太極宮,到了之後卻直接被引到了萬春殿,並未見到李隆基。
這是一個“工”字殿,分為前殿與後殿,中間一條通道,立著屏風。燭光昏暗,再加上彌漫著的熏香,透著股神秘的氣質。
謝阿蠻上前道:“貴妃,薛郎來了。”
屏風那邊沒有聲響,薛白等了一會,心生不耐,乾脆繞過屏風。
楊玉環側躺在椅上,肩上的彩紗垂在地上,第一眼給人的印象是膚白如雪。所謂絕世美人,就是雖隻短短幾日未見,再一次見到,依舊會被驚豔。詫異於世間竟有如此標致的容顏。
標致不算很厲害的詞,可標致至極,自然也就賞心悅目至極。
她方才似乎睡著了,聽得動靜,抬眸,有些慵懶地瞥了薛白一眼。因那雙眸,周遭的一切仿佛安靜下來,全都耐心等待著她睫毛完成動作。
一瞥,楊玉環複閉上眼,撐起腦袋,以有些迷糊的聲音向身後的張雲容問道:“睡著了,我等了多久?”
“貴妃睡了一整夜。”
“這麼久嗎?”
楊玉環蹬了蹬被褥,道:“都下去,我代聖人交代阿白幾樁事。”
“喏。”
等張雲容、謝阿蠻領著宮婢們離開,楊玉環勾了勾指頭,問道:“可知我喚你來有何事?”
“想必是聽說了崔峋之死?”
“你羽翼豐實了,楊家對你而言沒用了?”楊玉環沒有作出幽怨的表情,隻是低下頭,眼光一黯,便能讓人頓生憐憫之心。
薛白不吃這套,坦然道:“很早我便提醒過貴妃,楊家將有大禍,最後應在了陳倉之變上。若非答應過保護楊家,我何必冒險相救?”
“是,你對楊家有恩。阿姐死了丈夫,怕得罪了你,連忙便要改嫁。”
“韓國夫人新喪了丈夫,又是在如此兵危戰凶之際,現在就改嫁,若不是早有奸夫,那就是要與彆的世族聯姻對抗我了?或許……我可以認為這是威脅?”
這句話有些言重,楊玉環忙否認道:“豈是要對抗你?阿姐與崔峋早已恩斷義絕罷了。”
薛白道:“那就請貴妃去告訴她,分辨清楚對方的目的,可莫讓我再殺她一個丈夫。”
楊玉環竟是“噗嗤”一笑,似覺這是個笑話,之後,她收斂表情,怪罪道:“你既清楚這殺人奪糧的舉動不得人心,還非要做,當我不為難嗎?”
“萬一城破了,遭難的還是楊家,伱又何必為了世家的利益被人當槍使?”
“我怎就被當槍使了?你殺了我姐夫,我不能設法榨你些好處?”楊玉環嗔了一句,將此事輕描淡寫地放了過去。
她比楊玉瑤更敢於得罪薛白,試圖拿言語敲一敲他,可也隻敢略略試探,不敢真說重話,怕撕破了臉。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眼下若沒有了他,多的是人能將她與她身後的家族撕成碎片。
也就是說,一句輕嗔,楊玉環便是選定了她在此事中的立場。這並不容易,畢竟,她與薛白的關係不像楊玉瑤。
“貴妃想要何好處是不能直接與我講的?”
“說多少回了,喚阿姐,你隻與三姐親近不成?”楊玉環再次勾了勾手指,壓低了聲音,道:“聖人如今這般模樣,我在這宮裡待不住了,放我走如何?”
薛白不動聲色,道:“長安被叛軍包圍,阿姐能去哪?”
楊玉環追問道:“那若是,解了長安之圍,你可願放我走?”
薛白沉默著,沒有馬上給出答複,而是在思考著。
“你知道牡丹是如何謝落的嗎?”楊玉環緩緩道,“它不像彆的花,一點點凋殘。而是在開得最美最燦爛的時候,帶著花瓣整朵落下去。”
說著,她的神情漸漸哀婉起來,對牡丹花謝的婉惜要遠遠大於姐夫之死。
“不論再多人想欣賞,牡丹隻遵循它自己的花期,世人說它富貴,我卻覺得它是高貴。可我卻做不到,我平生有兩次機會像那樣謝落,一杯毒藥、一條白綾,我都退縮了,最後落得被困在這深宮裡一點點枯萎……你感覺到我的枯萎嗎?”
她以一雙明眸直直盯著薛白,等著他的回答。
他抬了抬手指,像是想觸碰她那水盈盈的臉頰,看她是否枯萎了,之後又停下動作。
“好吧。”
薛白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道:“此事本就依你的意願,我攔不住。”
楊玉環展顏一笑,由衷地歡喜。她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性,方才她借著事由想敲打他,碰了他一個硬釘子;可若是真心相求,他哪怕為難,也還是答應了。
於是,她聲音壓得更輕,問道:“那,誰替你盯著聖人?隻靠高力士,你放心嗎?”
“我再找個人選來。”薛白道,“在這之前,你暫且忍耐,可好?”
“好,再給你透幾個消息。”楊玉環此時才說起幾樁正事,“慶王昨日來求見了兩次,我與高力士擋了;榮王、永王也相繼來求見,都是在你納糧之後。”
“我知道。”
“但高力士隻怕沒與你說吧?聖人不太安份,昨日試圖開口與陳玄禮說話,我恰好發現了,阻了此事。陳玄禮便去找了高力士。”
薛白眼神微微一凝,此事,他確實沒聽高力士說過。
以他的身份,想要在宮外掌控天子,已漸漸開始吃力了。畢竟他不是曹操,宮中這位聖人也不是漢獻帝。
“所以……”
楊玉環再次開口,薛白聽不太清,傾耳過去,感覺有發絲落在自己耳朵裡,癢癢的。
“還是我最能信得過吧?”她問道。
“嗯。”
“真放我走?”
“知你不喜歡做這些事。”薛白還在思忖著,隨口道:“這些年,你一直便不怎麼乾政。”
“那是因為我沒有孩子。”楊玉環小聲道,略微有些遺憾。
“嗯。”
“你呢?生不出嗎?”
薛白一愣,有些許錯愕地轉頭看了楊玉環一眼。
她似乎因打壓他而找到了樂趣,用手半掩著嘴巴,悄悄問道:“我承認我生不出,你呢?”
“還年輕,控製著。”
“是。”楊玉環顯然不信,故意以一個促狹的笑容冒犯他。
從兩人目前的合作關係上來看,她並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夥伴,並不臣服於薛白,這從她平日裡貪玩好動、天真爛漫的性情中便可窺見一二。她活潑,總喜歡在情緒上有互動,這或許會是一個很有趣的情人,卻絕不是一個好下屬。
薛白遂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他是有威信的。
“看我做甚?”楊玉環偏要挑釁他的威信,小聲嘟囔道,“好聖孫。”
“彆鬨了。過兩日,我需殺邊令誠,震懾內部,你替我請一道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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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太極宮,薛白翻身上馬,能感覺到有許多雙眼睛正在暗中窺探著自己。
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局麵是有點危險的。想挾聖人號令天下,漸漸有些挾不住了;李琮對他心生忌憚;納糧一事又得罪了世家大族,總之是人心搖動,
果然,一個壞消息又傳了過來。
“邊令誠又要往城外遞信了。”
“給我。”
薛白展開那封信,隻見邊令誠在信上把近來長安城發生的諸事俱報與叛軍,並給對方出了一個主意。
邊令誠讓叛軍假裝向大唐天子投降,唯有一個條件,就是殺了薛白。此事還有一個非常適合的理由,那就是一開始安祿山起兵,就是因為薛白故意逼迫,煽動內亂,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此一來,長安城中原本就對薛白不滿的世族們一定會答應,這些人占據了朝堂中大部分的官職,到時必然群情湧動、逼迫李琮……
看罷,就連薛白都認為邊令誠的建議是可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