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嬌貴(2 / 2)

滿唐華彩 怪誕的表哥 12944 字 3個月前

薛白道:“試問今日整個長安,什麼都不做便有口糧供應的有幾人?有多少人受傷了、生病了,連傷藥都敷不上。如今你還能在深宮裡嬌生慣養,又有何不足?”

楊玉環目光看去,火光映著薛白的臉龐,依舊英挺堅毅。可與以前似乎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如今是皇孫李倩了,不是她那個義弟薛白。

名義上,她是屬於他的皇祖父的妃子,兩人之間原本若有若無的一絲嬉笑怒罵的情緒已經消失了,隻剩下嚴肅,相處起來便十分的硌人。

楊玉環搖搖頭,轉身似打算回宮,目光瞥見了兵器架上掛著的佩刀,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將它解了下來。

然後,她拔刀出鞘,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脖頸上抹去。

她想到了少女時在家中庭院看牡丹的情形,忽然,一陣風吹來,原本嬌豔的牡丹瞬間墜落,留下一地絢麗的花瓣。少女時期的她隻覺得遺憾、不解,如今她才明白,枯萎地活著才是最痛苦的,她寧願在最美的時候死去。

“咣啷!”

刀劃破雪白的肌膚,溢出血的瞬間,薛白猛撲上前,將它打落在地。

“你做什麼?”

他摟著楊玉環,摁著她的傷口,向外麵要奔進來的兵士喝道:“沒事,不必進來!”

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掌,觀察著她脖頸處的傷口,稍鬆了一口氣。

此時他的眉頭是緊皺著,因為他還很忙,並不想為楊玉環耽誤太多的時間。

哪怕她美得傾國傾城,曾經引得無數人為之傾倒。可眼前,天下危亡,社稷傾頹,他根本沒心思去嗬護這麼一個嬌貴的女子。

“我,沒用了。”

淚水從楊玉環眼裡流淌出來,她倚在薛白懷裡看著他,哭道:“宮中有高力士、陳玄禮,你並不需要我的。過去,三郎最寵我之時,我尚且不喜歡乾政……我這人,隻喜歡唱歌、跳舞,可現在沒人想要歌舞了,他們都說,是歌舞害了大唐……”

“不是,錯的不是歌舞。是當權者的驕固與自私,是階層的僵固、製度的腐化,與歌舞無關。”

“世人都罵我,我僅有的這些,音律,舞蹈,美貌,成了罪孽。其實,連你也嫌我嬌生慣養,顛覆了你們李氏社稷,不是嗎?”

“沒有。”薛白道:“我隻是……”

他想說,他希望楊玉環更堅強、獨立一些,在這危急存亡之秋,能少一些嬌氣,多為社稷做些什麼。

之前,他總覺得這要求是理所當然的,在這長安城,無數人掙紮於貧賤、危險、痛苦之時,她享受著錦衣玉食,那在苦難來臨之時,她本該多擔待些。直到此時,他才忽然發現她不會,她沒有這個能力。

一直以來,她就因為她的美貌,被覬覦、被搶爭、被供養,不曾選擇過自己的人生。從壽王妃到楊太真,再到楊貴妃,她從來都隻是一個戰利品,由當權者決定命運。當這一切分崩離析了,她的美貌不再珍貴,他卻希望她立即就擁有堅韌的品格。

一時半會的,她適應不了。

“我肯定活不下去。”楊玉環緊緊攥著薛白的胳膊,以哀求的口吻道:“你一次次救我,沒用的。是我沒用,像一朵換了個花盆就養不活的花。我這種禍水,就隻適合活在盛世,亂世不需要歌舞……你就讓我死吧,我不想活到人老色衰,遭人嫌棄。”

“你知道,我的誌向是什麼嗎?”

“知道,你想當皇帝。”

楊玉環平平淡淡地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在她眼裡,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薛白卻是搖了搖頭,道:“不是。”

“我不信。”

“真的,或者說不僅是。”薛白道:“皇帝隻是我實現抱負的途徑,我想要興複大唐,延續盛世,我要讓它比以前更強盛,一直強盛下去。”

楊玉環抬頭看著他,仿佛能從那一雙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他的憧憬,她不由愣住了。

“盛世會再來的,你很快可以歌舞,依舊會是最光彩奪目的人。”薛白又道,“不會有人再罵你是禍水,我們堅持平定戰亂,為的就是過好日子。”

他說著,已拿來傷藥與裹布,處置著楊玉環的傷口。

“太久了。”

“不會,我不能讓叛亂一直持續下去。”

“你還年輕,故而這麼說。”楊玉環道:“我已經老了,不想被人嫌惡地度過這些年……”

“不老。”

薛白低著頭,擦拭了傷口旁的血跡,觀察著傷口,扶著她的肩,用裹布在她的脖頸上纏了兩圈,隨口道:“真不老,看著比我還小些。”

“胡說。”

楊玉環不信他的話,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卻也因薛白這句話而煙消雲散了。

她一生都在被人關注著、嗬護著,今日突然發作,或許正是因這麼長時間以來再沒有感受到這種情緒上的關懷,如同嬌貴的牡丹沒了陽光雨露。

怨氣一散,她再說話,就恢複了以往的親近之意,道:“我就是沒用,貴妃稱號在你這裡無用,肚子餓了也不能殺敵換糧。”

“唱歌跳舞也行的。”

“給你舞?”楊玉環冷哼道,“皇孫膽子倒不小。”

她其實對薛白這個皇孫身份是有些懷疑的,方才顧不上說,此時有心試探,遂準備以這名義打壓他。

“不是,歌舞也有激勵士氣的作用,如軍中有破陣樂、劍器舞。”

“你當我是隨便舞給旁人看的嗎?”

“教導也可,梨園弟子、教坊,總不能這般散了。待空了,你可編排些莊重、振奮的舞蹈。哦,最好是能證明聖人在長安……”

薛白想到了便隨口說了,旋即便做了安排,讓人告知李十一娘明日去見楊玉環。也許,如此一來,公孫大娘的劍器舞、以及梨園技藝也不至於因戰亂而沒落下去。

對於薛白而言,此事不算太緊迫,他隻安排一句罷了。對於楊玉環來說,她卻感到十分新奇,迫不及待想要離開宮城,迎接新的生活。

“請貴妃回宮吧。”

“不叫我‘阿姐’了?”楊玉環問道。

“也可以叫,各論各的才是大唐風氣。”

“我問你,你這皇孫身份,是真的是假的?”

“自是真的。”

楊玉環見一時試探不出,轉身要出去,忽想到可以詐一詐他,又道:“可你也生不出子嗣來,謀得帝位又有何用?”

薛白似被噎住了,想了想,道:“方才說了,為的是興複大唐,延續盛世。”

“就不怕我告知東宮,你野心……”

此時,外麵已有了腳步聲,守衛道:“北平郡王,顏相、王將軍來了。”

顏真卿與王難得過來一直是不通稟的,已徑直往裡走來了。

薛白看了眼楊玉環,想到以她的身份,終究是不便的,指了指裡間,讓她到進去。

“怕什麼。”楊玉環無聲地譏了他一句,拿著鬥笠轉入裡間,卻是薛白歇息之處。

很快,她便聽到顏真卿說話,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憂慮之色。

“都審過了,消息是真的,忠王確是在靈武稱帝了,改年號為‘至德’,召告天下,責殿下與你弑君。”

“陰謀家之言,不可信。”薛白竟是語態輕鬆,道:“聖人在長安,他如此行徑,與公然謀反無異。西北邊軍反而不會再輕易聽從他。”

王難得道:“我擔心的是叛軍以及勤王兵馬的反應。”

“是啊。”顏真卿道,“一旦消息傳開,叛軍便知朔方軍不會來援,長安城中亦是人心搖動。”

“若讓叛軍認為,這是我們傳出的假消息,故意讓他們放鬆警惕呢?”

“何意?”

“依舊還是原來的計劃,但這次,叛軍已經認為我們不會有援兵。於是全力圍攻長安,這時候,秦嶺忽然出現了李亨的兵馬,崔乾佑會怎麼想?他必會認為中計了,反而會更重視。”

楊玉環在裡間聽著,但其實聽不懂這些。

她反而是意外地發現,薛白的聲音十分從容不迫,全然沒有方才與自己說話時的焦慮。可見,他是擅長在人前掩藏自己的不安的。

“但我們已經沒有更多的兵馬出現在秦嶺了。”

“有。”薛白道:“莫忘了,我曾隨王忠嗣征伐過南詔。蜀郡不僅是楊國忠的地盤,也有我的部將……”

時間一點點過去。

裡間,楊玉環已經趴在小案邊睡去。

薛白、顏真卿、王難得卻還在地圖前指點著。

“叛亂發生了這麼久,他們必然已從蜀郡前來勤王。我們眼下要做的,得派人突圍傳遞消息,讓蜀郡兵馬抵達時,假扮成大股西北邊軍,引誘叛軍主力西進。”

“崔乾佑未必好騙啊。”

“試試,我們務必要繼續與李亨聯絡。”

“還有一個問題,叛軍主力即使西進,戰線依舊不長,以他們騎兵的行進能力。我們安排在南邊這支兵馬依然不足以拿下潼關。”

“此時,便要切斷洛陽與潼關的聯絡了,你們猜,怎麼做?”

王難得道:“還用猜嗎?隻能是從河東出兵,也缺不了這一路兵力的配合。可說來,郭子儀、李光弼如今還未回師,莫不是被召到朔方去了?”

顏真卿反而稍鬆了一口氣,指了指薛白道:“王將軍莫忘了他是從何處回來了,河東沒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本章完)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