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楊國忠真有些動容。並非是因為薛白願意以身替楊玉環,而是從此舉看出薛白是真的無意殺他。
說明彼此之間還是有很大的合作餘地的,兩人曾經說過,要一起上進。
他遂鬆開了扼著楊玉環脖頸的手,捏著釵子指向薛白。
“噗。”
尖尖的銅針刺進了脖子,下一刻便被拔了出來,於是鮮血噴湧。
楊國忠愕然,轉過頭,隻見高力士手持一支燭台,再次刺下。
“噗。”
這一下,楊國忠生機儘去,栽倒在地,喉頭中血氣翻滾,死死瞪著薛白。
“你……說好……”
薛白方才就留意到高力士了。
若說今日立政殿內還有一個人因為李隆基抵達了蜀郡而欣喜,這人不是李隆基最愛的妃子,也不是他的兒子,更不是他最信任、最委以重任的忠心耿耿的宰相,而是高力士。
事實上,高力士從聽到楊國忠的想法時就動了殺心,悄然握住了一支燭台。
唐隆政變以來,太多人忽視了這個太監,付出了血的代價,今日也不例外。
薛白也正是因為瞥見高力士的動作,方才故意上前迷惑楊國忠的視線,他捆著雙手站在那,被楊玉環的身軀撞了一下。
而楊玉環沒有躲開,把頭倚在他胸膛,第一時間就迫不及待解薛白的腰帶。
“說好……我當……聖人……”
楊國忠還在喃喃著,因薛白的背叛而感到了巨大的憤怒。
他躺在那,腦海中忽然想到了多年前與薛白並轡而行的場麵,他讓他送自己一首詩好拿去勾搭許合子,詩是沒看到,如今隻看到兩個人影在眼前勾勾搭搭。
“噗。”
一口血從楊國忠口中湧出來,他恨自己成了薛白的墊腳石。
幾年間,他青雲直上,當了宰相,認為自己到了薛白永遠達不到的高度,可薛白卻踩著他成了皇孫,所圖是什麼?
青雲之上,還有青雲。
同樣是上進,薛白的誌向是天外有天。
“好……恨。”
楊國忠閉上眼,最後的這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個奇異的畫麵——有雲在青天,有水在瓶,相隔天地。可水竟是變成了霧,緩緩騰起。
原來水就是雲,雲就是水。
“嘭。”
他腦中的瓶破了……
~~
李光弼才出立政門,便感受到一股肅殺之氣。
走到萬春殿前,便看到他麾下的將士們正在與禁軍對峙。
那些禁軍人數不少,執著刀、張著弓,氣勢並不弱。
“誰敢在宮中鬨事?!”
“我看你們是在尋由頭挑釁,當我們邊軍是吃素的嗎?!”
“全都待著,等查清了何事才可出宮!”
“我們是支援長安的功臣!”
此時,軍中的將領們都已經多喝了幾杯,酒氣上來,那股桀驁不馴的勁便也撒出來。
而禁軍看起來顯然是早有準備,調度統一,增援迅速,且一言不合就拔刀在手,顯然事有不對。
“節帥。”
見李光弼回來了,他麾下的部將張伯儀當即嚷道:“我看慶王這場宴不是慶功宴,是鴻門宴!”
李光弼大步穿過人群,走到禁軍為首的一名將領前,問道:“陳玄禮呢?”
“末將張小敬,奉命執守宮門,如今宮門……”
“夠了!”
隨著這一聲大喝,王難得已然趕來,向張小敬道:“殿下、北平王有令,軍務緊急,今日禦宴歇息,請援軍先行休整,待擊敗了叛軍主力再行慶功。”
他之所以說是李琮、薛白的命令,已是在為聖人到蜀郡之事而有些心虛了。
“還不讓開?!”
“喏!”
張小敬略微地猶豫了一下,行禮退下。
“慢著。”張伯儀喝道,“禁軍是否在埋伏我等?!此事若不說清楚,今日我等就不走了!”
他們不愧是驕兵悍將,手裡沒持武器,身上沒披盔甲,在宮城之中麵對禁軍,氣焰反而還要囂張三分。
“出宮!”
李光弼卻是當即喝止住這些將領,向王難得點了點頭,徑直帶人出宮。
至於楊國忠挾持楊貴妃之事,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大不了就是死一個楊貴妃而已,無關大局。
“節帥。”
出了宮,張伯儀當即趕到李光弼身邊,低聲道:“慶王必有準備,欲奪你兵權,請節帥先下手為強。”
李光弼抬起手,道:“我自有考慮,先平叛。”
“可陛下的旨意……”
張伯儀說的“陛下”指的是靈武的新君,這是他們此前早就確認過的事,可李光弼今日的態度卻是有了改變。
“節使難道沒看出來嗎?慶王包藏禍心。”張伯儀不由大為疑惑。
李光弼當然看出來了,薛白想武力奪他的兵權。
另外,他心中還有個疑惑,倘若薛白真是命人把聖駕護送到蜀郡,那麼,該非常有底氣說服他才對,如何還會布置下這麼多的埋伏?
這種情況,更像是薛白臨時得到消息,而改變了計劃。
但不著急,隻要聖人是在蜀郡,那就沒人能挾持得了聖意,諸王之中,誰是忠,誰是逆,一封聖旨就能見分曉。
~~
立政殿。
血不斷地從楊國忠脖頸中流下,洇濕了華貴的地毯。
李琮上前,探了探楊國忠的鼻息,歎了一口氣,彼此都是毀了容的人,難免有些惺惺相惜。而眼下更重要的是,該拿蜀郡的聖人怎麼辦。
“你們……”
李琮正要開口指責殿內剩下的三人竄連欺瞞他,想到高力士的態度,連忙顯出關切的神色,道:“陛下,果真無恙?”
薛白從懷中掏出王難得悄悄遞給他的公文,展開給他們看了一眼。
高力士目露欣慰,楊玉環卻是失望驚恐,李琮則試圖用滿臉的欣慰掩飾內心的失望驚恐。
“天佑大唐。”李琮牽動嘴角笑道。
“不見得是天佑大唐,聖人這些年,確實太昏庸了。”
薛白忽然開口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仿佛因殿中隻有他們幾人就有恃無恐。
之後,他話鋒一轉,道:“但高將軍也知,我們要做的,一直都隻是勸諫聖人,李亨才是兵變、稱帝的那個。”
高力士歎息著,閉上眼,不再言語。
李琮遂以眼神問詢薛白,高阿翁這是何意?
“請殿下迎真正的聖人回長安,向聖人請罪。”薛白道。
結合前麵的話,就有好幾層意思可以琢磨了。
首先,聖人抵達蜀郡之後,第一份旨意居然沒有馬上點明幾場兵變中的叛逆,為何?可見,他雖然發怒,但也知道兩個兒子一個據著靈武、一個守著長安,不能馬上翻臉。那麼,勢必要打壓一個、拉攏一個。
所以薛白強調“李亨兵變、稱帝”,要李琮承認“真正的聖人”並且“請罪”。
他竟是在對聖人犯下無數大罪之後,還認為自己能與聖人達成共識。
再回想薛白之前說的聖人近年昏庸,可見那“請罪”指的還是迎回聖人之後,請聖人退位為太上皇,由他李琮繼位。
這便是他們這邊提出的條件——承認聖人,讓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安享晚年。
高力士閉目不語,意思是能同意這個條件。李琮仔細想了想,這是他能夠接受的條件。
若是能成,簡直是把壞事變成好事。如此,還能破解了李亨奪取朔方軍權、在靈武稱帝而形成的局麵,借著聖人之名,更名正言順地收服各鎮大將。
但,他怕。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害怕,所以方才會被楊國忠迅速說動心。
“陛下……能體會我們的苦心嗎?”李琮問道。
薛白歎息道:“這一路南下,陛下一定吃了許多苦。”
試想李隆基孤身一人到蜀郡,目前的局麵肯定不順,不可能翻臉。另外,流落在外吃苦,豈能好過回長安享福?
李琮道:“是啊,陛下一輩子治理天下,一定不習慣吧?”
他還是擔心聖人不肯放權。
“所以得多遣使到蜀郡,關心陛下。”薛白道:“殿下莫忘了,你守住了長安城,你身後是大唐的民心。而忠王還未出兵。”
李琮恍然大悟。
是啊,憑借著守住長安的大功,他完全有與聖人談判的資格。
他也不需要很孝順,隻需要表現得比李亨孝順,或者說威脅不如李亨大就足夠了。
“那,我們得派人聯絡……方才楊國忠說的是?”
“崔圓。”薛白道。
被楊國忠的血弄臟了的殿內,一場權力交易也就這般定下。
薛白的心弦並沒有放鬆下來,因為他深知,如今隻要李隆基一句話,又有可能讓他努力挽回的大好局麵前功儘棄。
他已經厭倦這種感覺了,恨不得在平叛之時回過身先給身後的李隆基一刀。
忽然,他感到有人踩了踩他的腳,轉頭一看,見到了楊玉環那雙哀婉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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