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辜負李琮,也希望時局不要再動蕩下去,遂用力一點頭,道:“那便請雍王請一道寬赦忠王的旨意,我亦會遣人儘可能地說服忠王認罪退位,還大唐一個海晏河清。”
“好,還大唐一個海晏河清。”
諸將這才鬆了一口氣,李嗣業方才也在聽薛白與封常清議論,此時才再次拿起刀切著烤羊吃。
這是他麵前烤的第二隻羊了,而他還像是沒吃飽的樣子。
王難得一直在看著他,幾次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見李嗣業忙著進食,遂又沉默下去。
倒是薛白過來與李嗣業聊了幾句,把這次大勝的封賞告知,這件事,薛白從不假手於人,都是親自做。
李嗣業謝了,對封官一事反應平靜。至於賞賜,他隻是看了一眼以示恭謹,道:“末將終待在軍營裡,用不到這些錢財、屋舍田畝,請朝廷收回去賑濟關中百姓吧。”
薛白目光看去,發現李嗣業雖然長得巨大粗獷,眼神卻很乾淨,確實是不看重錢財家業。
“好。”
李嗣業能感受到薛白懂他,遂道:“謝雍王。”
“李將軍有什麼彆的想要的?”
“末將喜歡養馬。”李嗣業也不客套,“葉護的座騎是大宛良駒,還是頭公馬,末將想用它配種。”
說罷,他轉頭往王難得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今日末將是步戰,否則定能擒來葉護。”
此事倒是有些讓薛白為難了,總不能再把王難得的馬匹要回來。
“把馬牽來。”那邊,王難得已向親兵吩咐道。
薛白這才不覺得尷尬。
然而,王難得大概是不服氣,道:“在戰場上連殺二十餘人,我並非沒有過。”
李嗣業聽了大笑,隨手拿起一個酒壇子丟給王難得,道:“謝王將軍的馬。”
“你的刀也讓我開了眼。”
“哈哈哈!”
這些軍中將領之間還是簡單的。
像高仙芝那樣與同袍常常處不好的,畢竟是少數。
大笑聲中,封常清也端起酒,向坐在角落裡的一個滿臉刀疤、默默無名的將領敬了一杯酒,然後笑了起來,感覺到鬆快不少。
“早點平定了,早點回安西。”他在心裡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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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出了帳篷,略有些醉意。
“郎君。”樊牢上前道:“高參求見。”
“他找到沈氏了嗎?”
“找到了。”樊牢有些欲言又止。
薛白能明白,點頭示意自己聽懂了,道:“葉護,他還是李俶的結拜兄弟。”
樊牢最重義氣,掐著小姆指譏道:“他們的義氣。”
不一會兒,高參過來了,各種複雜的心情都寫在臉上。
“雍王,末將……”
等了一會,薛白見他不繼續說下去,道:“若依我的建議,待回了長安,封賞了你的戰功,讓你阿娘替你尋一個適合的妻室。”
“末將懇請雍王,能讓末將帶走沈娘子。”高參道,“請朝廷收回末將所有的賞賜……就隻有這一件事……”
“你們倒是都懂得為朝廷省錢財。”
“是。”高參羞愧。
薛白不由罵道:“一點上進心都沒有。”
“是。”
“很多年以後你也許會後悔,自己本可能成為一個功臣名將,因為一個女人耽誤了。”
“末將以後也許會後悔……可末將,不後悔。”
這些年,薛白隻顧著在意哪些人能成為名將,又是如何成為名將的,現在卻發現,其實大部分人原來都是不那麼有上進心的。
追求都不一樣,人家想要的就不是功成名就。
“也蠻好。”
薛白忽然想到了杜五郎,想必他在這滿是血色的戰場上搏殺時,杜五郎還在長安呼呼大睡。
“你若要帶走沈氏,往後彆在軍中了,隱姓埋名地過吧。”
“謝雍王!”高參大喜。
“真不想上進?”
“末將不想再打仗了。能保衛一次長安,不辜負當了那麼多年禁軍,夠了。”高參道:“其實每次血沾在身上,那些胳膊斷在地上手指還能動,末將……我都要瘋了,我隻想守著沈娘子,不想經曆戰場了。”
薛白對此無話可說,道:“她願意跟你走?”
“是。”高參目露心疼,想了想,又低聲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子,李俶不知珍惜。”
薛白倒是還在思量著幾樁事。比如沈珍珠的兒子,比如馬上就要派人去招降李俶了。
末了,他想到李俶根本就不在乎沈珍珠,此事不影響;至於沈珍珠的兒子往後也許高參帶走?不重要。
“去吧,彆讓任何人知道。”
“謝雍王!”
高參拜倒在地,磕了一個頭,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走向他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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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州城外,又有幾騎殘兵歸入大營。
仆固懷恩是一個很堅韌的人,經此大敗,還準備整軍再戰。大不了就是退到靈武去,薛白要想滅了他可不容易。
涇州城內,李俶卻感到十分喪氣,在獨孤琴的懷裡大哭了一場。
他不覺得這是窩囊,而是魏晉風骨,是真性情。
“我打了敗仗,在你心裡可還是那個無所不能的李郎?”
“郎君從來就不需要無所不能。”獨孤琴道,“郎君是最好的。”
二人還在甜言蜜語,程元振趕到了門外,小聲稟道:“殿下,聖人發怒了。”
“怪我兵敗?”
“是薛逆遣使來了。”
李俶隻好收拾精神過去,到了一看,卻見薛白派來的是魏少遊。
魏少遊原是朔方水陸轉運使,對李亨有擁立之功,後來隨房琯在鹹陽橋戰敗被俘,因他的家仆曾救過薛白,也就降了。
“叛徒,你竟還敢來?”
“廣平王息怒。”
出乎李俶意料的是,魏少遊的態度並不強硬,不像是來招降的,倒像是趁機偷逃回來的。
當然,上一個回來的仆固玢已經被仆固懷恩砍殺了,魏少遊也很害怕,說話語氣輕柔,一副為李俶儘心竭力的樣子。
“薛白派你來做什麼?”
“雍王希望忠王與廣平王能迷途知返……”
待魏少遊把薛白的條件說了,李俶也是勃然大怒,明白了李亨為什麼差點要斬殺魏少遊。
“豈有此理?逆賊欲篡我大唐社稷,還想讓我束手就擒?!”
魏少遊道:“臣此來,實為廣平王考慮。不提大唐社稷安穩,臣隻問一個問題,這仗若想繼續打下去,錢糧從何而來?”
李俶道:“自是從蜀郡、江淮運來!”
“臣是朔方轉運使,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鳳翔既失,關中道路不通,蜀郡、江淮即便運糧,又如何運來?”
“郭子儀自當拿下河東,甚至不用運糧,已收複長安。”
魏少遊問道:“廣平王可知,此番是為何敗了?”
“為何?”
“告知廣平王也無妨。”魏少遊道:“有李先生出謀劃策,雍王如何能不勝?”
李俶訝道:“誰?”
“李泌李長源。”
“不可能。”李俶一向能忍,此時變了臉色,道:“先生不會背叛我。”
“恕臣直言,李先生忠的是大唐社稷,而非……”
“我們才是正統,先生絕不可能支持一個叛逆。”李俶徑直打斷道:“彆以為我不知,你這是離間計。薛白想收服先生,但他做不到。”
“雍王所為,一直都是在彌補忠王、廣平王犯下的錯誤。李先生豈能看不明白?”
“我們守大唐正朔,還能是犯錯?”李俶譏笑。
這種事情,彼此心中都明白,嘴上又不可能承認,魏少遊也就不肯多說了,答道:“封常清之所以歸附,正是因李先生出麵。”
李俶變了眼神,想要反駁,可他確實想不到除此之外的理由。封常清總不能是為了大唐社稷安定才選擇附逆的吧?
那麼,李泌真成了薛白的謀士?
此事莫名給了他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
魏少遊放低了聲音,道:“臣真是為廣平王考慮,以大局為重歸降,聲望自是不低,足保你在長安享清福,豈不好過在朔方吃黃沙?”
說著,他補充道:“這正是李泌與封常清出於私誼,為你勸說雍王的結果。”
李俶不信,甚至想要殺魏少遊,卻偏能從與他的談判中看出一些東西來。
魏少遊又道:“如今歸降,猶是皇子皇孫。等到身邊諸將士都背叛出走了,到時可就晚了。”
李俶敏銳地捕捉到,魏少遊這句話是極篤定的,像是薛白又要招降他這邊哪個大將,不,這又是離間計。
可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