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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琮想要在薛白收服範陽之前掌控住朝堂,前提是不至於讓薛白突然掀桌子,畢竟他暫時還沒信心以武力解決薛白。
這段時間他雖然因為竇文揚的謀劃而憧憬大權在握,但其實十分心虛,深怕觸怒了薛白,激化了矛盾,一發不可收拾。
因此,顏真卿一旦擺出堅決的態度來,李琮立即就發怵了,忙不迭讓竇文揚去道歉,讓他務必要挽回顏真卿。
可其實竇文揚已經慌得厲害,甚至想過薛白萬一殺到了長安,肯定是要砍了他的腦袋。
這畫麵讓他兩股打顫,沒能夠把那本就不太好夾的尿意給夾住。
“快去吧。”李琮催促道。
竇文揚這才回過神來,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第一時間趕往顏宅。
顏家就不讓一個閹人進門。
以往顏真卿擔任著宰相,還顧全著朝廷顏麵,肯與宦官們和顏悅色地說話,如今上了辭呈,反而是恢複了清高不群的本色來。
竇文揚無奈,隻好在顏宅門外苦等。愈等,心裡愈恨顏真卿,終於,在傍晚時讓他逮到了人。
“顏相,今日如何不到門省?百官都在苦等哩。”
“老夫並非作態,已決心辭官。”
竇文揚一看顏真卿去意甚堅,不似作偽,更有些慌了起來。
他苦苦哀求,拖著顏真卿的袖子不放,好不容易,顏真卿才提出了條件——不改正朔。
竇文揚眼珠轉動,心想顏真卿果然是在威脅聖人,實際上還是想要談的。
既確定了雍王一係還沒打算開戰,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那就討價還價唄,聖人的功績總歸是要彰顯的,韋述當眾指斥乘輿總歸是要罰的。
兩人議到最後,定下了改遷韋述到揚州,顏真卿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不再請辭。
竇文揚連忙回宮向李琮稟報,且是以一種喜不自勝的語氣。
“臣不負陛下重托,辦成了!”
“什麼辦成了?”李琮訝然。
竇文揚興高彩烈,道:“陛下的中旨,顏真卿願意批了;貶韋述出京,此事辦成了!”
“真的?”
李琮大喜,他還是第一次成功下達中旨、貶謫一個臣子,頓時感受到了權力的快感,那滿是傷痕的臉上立即就洋溢起了笑容。
竇文揚感受到了李琮的喜悅,也十分激動,一掀下袍,鄭重其事地跪了下來。
“胡逆叛亂以來,陛下為重振社稷含屈受辱,任權臣把持朝政,如今終於能對忤逆者施以懲戒,臣必讓陛下揚眉吐氣!”
李琮一聽就被觸動了,眼眶發酸,上前親手扶起了竇文揚,感慨道:“多虧了你啊!”
“臣就算粉身碎骨,也絕不讓這些賣直邀名之人欺辱陛下!”
“竇卿是朕中興大唐的第一功臣啊,朕該任你為宰相。”
這是他們對薛白勢力的第一次成功反擊,意義自然不同,君臣二人都十分激動。
掃除了這個障礙,也就能繼續謀劃他們的大事了。
數日之後,李琮就下達了他的改元詔書。
改應順三載為上元元年,以夏曆十一月為歲首,月序以北鬥星鬥柄所指的十二辰為名。
詔書一下,李琮心中既期待著後世用他的正朔、銘記他的功勞;同時又忐忑不已,擔心薛白的反應。
揣著這種擔憂,他夜裡半夢半醒,總感到興奮。可每天一睜開眼,他都會問範陽的消息回來了沒有。
範陽。
薛白自從收到顏真卿的信,就在想著把家眷接到身邊來,隻是河北剛定,他擔心路上不安全,也還在糾結。
沒過兩天,李琮果然頒下了詔書,改元上元,以十一月為歲首。
這麼大的事,聖人趁著薛白在範陽就擅自做決定,難免會讓人覺得聖人已執掌了朝權,嚴莊很吃驚,第一時間求見薛白,商議此事。
“有什麼關係?”
薛白反應十分平淡,手裡把玩著顏嫣從揚州寄給他的物件。那是一個小小的骨牌,裡麵鑲了一枚紅豆,據時興的說法,紅豆寄相思,那把它鑲在骨牌裡,就是“相思入骨”之意了。
這讓薛白感到心頭有些酥麻,同時,愧疚之情也愈深了。
兩年間,說是為了平定叛亂,他把顏嫣安置在揚州,始終未能相見。這也就罷了,如今叛亂平定,竟還不能將她接回來,他自覺辜負甚深。
“郎君?”
一聲喚把薛白從思考中拉了回來,嚴莊其實已滔滔不絕說了許多,都是李琮改正朔之後的政治影響,以回答薛白問的那句“有什麼關係”。
薛白剛才走了神,也懶得再聽一遍,道:“聖人要樹立權威,這是應有之意,何必一驚一乍?”
“可郎君的誌向……”
“我與聖人爭位不成?”
嚴莊愣了愣,恍然大悟,眼角還浮起了一絲笑容。很快就明白過來,薛白才二十幾許的年歲,李琮卻已年過五旬,身體並不算好。
如今薛白功勞雖大,卻根基尚淺,再等幾年,熬死李琮完全來得及。
到時,朝中那些頑固的老臣死的死、退的退,憑李俅幾兄弟,如何能與薛白相爭?
這般想來,眼下李琮的各種小動作就如浮雲一般。
“還是郎君目光長遠。”嚴莊道,“唯獨韋公被貶,是否會讓一些我們的人心生動搖?”
薛白相信實際情況隻會相反,韋述的貶謫隻會讓朝中的有識之士對李琮親近宦官、打壓賢良的行徑不滿。
他倒是對有件事十分好奇,問道:“那夜果然星象有異嗎?”
嚴莊應道:“凡是我問過之人,並無一人曾見到彗星。此事是權宦操弄,那等人物做事不擇手段,極可能是造假的。”
薛白沉吟道:“改應順三載為上元元年……次年改元,那還有四個月。”
“郎君,是兩個月。”嚴莊提醒道,“今年的正朔是在十一月。”
“隻怕還未到年節,聖人的威望就要跌到底了。”
薛白既然敢暫時留在範陽,就是對李琮要掌權有心理準備,但隻看改正朔一事,他反而對李琮的手段有些失望。
其實李琮可以放心大膽地去罷任官員,隨手施為,隻要不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嚴重後果,薛白都不太可能起兵。
結果,冒著那麼大的風險,讓諸多賢臣心灰意冷,卻隻能圖一些虛名。
“可憐啊。”
薛白想來想去,最後做了決定。
他把一直護衛在自己身邊的刁氏兄弟派了出去,又親自挑選了最精銳的兵士前往揚州,把家眷接到範陽來。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人緊緊盯著,他這麼做,其實是會讓有心人以為他有長駐範陽的割據之心。
但他不管,他考慮過之後,極少有地在於公於私之間選擇了循私,這是他在上進路途上十分罕見之事。
這些時日,薛白提拔任命的河北官員們相繼都到了。
其中,杜甫被任命為提舉學事司。
此前杜甫還在河東任縣令,有人問他“往日總是聽說你與雍王交情匪淺,如今雍王如日中天,你為何還不被重用?”
杜甫反應平淡,說雍王隻是平冤昭雪找回了身世,危難之際守住了社稷,又不是宰相,如何管得到官員任命。
旁人便說,宰相就是雍王的嶽丈。
“顏公唯才是舉,豈會因我與雍王的交情而任用我。”
杜甫不理外界這些聲音,一轉頭繼續去關心民間疾苦。
可他心裡有時也會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沒有才華,才沒有被重用。畢竟,同為春闈五子,元結、皇甫冉因為擅長錢糧度支,如今都已身居高位,隻有毫無本事的杜五郎,官位比他低。
杜甫也知道,自己真的不會管賬,所以明明俸祿不低,還過得緊巴巴的,指縫裡就像漏了一樣。
收到任命的時候,他正路過治下一戶人家,討了碗水喝,見一老婦正在抱孫子,可身上連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他從袖子裡拿出二十錢來,放在桌上。
接著,他從民戶家中出來,家人就帶著信使跑了過來,歡欣鼓舞地宣讀了他的任命。
依著慣例,杜甫得拿些賞錢給一路奔波的信使,可他在身上摸來摸去,一錢也未摸到。
罷了,上任吧。
同行的驛館見杜甫騎的是匹劣馬,還將自己的空馬借給他,終於是到了範陽。
薛白與杜甫多年未見,相聚自然欣喜。
比起當年在長安,杜甫看起來老了很多,黑、瘦、頭發稀疏。
彼此是忘年交,兄弟相稱,以前杜甫看著比薛白大一輩,如今看著大兩輩。
“子美兄可有新作?”
“有!”
杜甫當即摸了一本詩集出來,隨手丟給薛白,忙著繼續喝酒吃菜。
薛白看過,詩都是傳世好詩,卻沒有他熟悉的幾首,遂問道:“官軍收複河南河北,你就沒寫一首詩?”
“為何要為此事寫詩?”
“不欣喜?”
“自是欣喜,百姓過得那般苦,豈有心情為此寫詩?”
杜甫隨口應著,又端起一壺酒給自己倒。
薛白便問道:“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你就沒這般欣喜?”
杜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泛起了疑惑之意,似乎在探究著什麼。
“雍王,莫非是要讓我寫些歌功頌德之作?”
薛白一訝,不由笑著連連搖手,道:“不必不必。”
“雍王方才那詩,可有下文?”
“有。”
與友人聊天,薛白也不管應不應景,把詩完整念了。
杜甫聽得認真,麵露驚異之色,誇了這詩一通。但對於他自己而言,不到兩年就被平定的安史之亂,還不至於讓他如此喜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