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國子監的生員狀告顏真卿曾與韋述、鄭虔、蘇源明等人秘謀,指斥乘輿,妄稱圖讖。
李琮當即表態絕對相信顏真卿,下旨把那告狀的生員押入大獄,旨意送到中書門下省,顏真卿卻不敢執行,乾脆上表請求致仕。
他是功臣,李琮自然不會允他致仕,遂命陳希烈徹查此案,要還顏真卿一個清白。
陳希烈借著主審案子得讓顏真卿回避的機會,開始掌握政事,並起複了韋見素為門下侍郎,進入了宰相的行列。
如此一來,以往由顏真卿獨斷之事,就可以由三個宰相共同商議表決,處置一件事,隻要有兩人意見一致就夠了。
而這案子隻要一日不結,顏真卿就要避嫌,無法在門省理事。沒過幾日,他再次上表請辭,言辭懇切。
李琮不得已,無奈之下隻好批允了此事。
於是,在叛亂結束之後不到一年,平叛的功臣們或是出鎮邊塞,或是在西北防秋,現在留在朝中的宰相也致仕了,相應的,雍王一係在朝堂上的勢力到了最為空虛的時候。
李琮努力了這麼久,終於掃平了阻礙,執掌朝堂。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任命官員,竇文揚大肆提拔心腹為朝廷重臣,這些人以天子忠臣自居,最擅迎合奉承,很快使李琮有了飄飄然之感。
任命了官員,自然需要有政績,而政績為何?自然是要讓國庫充盈,竇文揚遂讓各級官員想方設法增收賦稅。
人才與錢財的政策都定好執行下去之後,要麵對的最大問題就是薛白這個心腹大患。
每日朝議,臣子們濟濟一堂,各獻奇謀,都認為當讓薛白回長安為李瑛守陵,罷其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的時機也到了。
簡而言之,李琮這邊已經掌控了長安,得趁著薛白還沒掌控範陽,搶先一步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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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州。
連綿的山勢儘了,往北是平坦的草原。點綴著或黑或白的牛羊。
一大片雲朵飄過來,壓得很低,似想俯瞰一下草原上的一大群人在做什麼。
那是個集市是契丹、奚與唐的互市場。
有信使策馬從南邊奔騰而來,找到了一隊彪悍的護衛,問道:“雍王呢?有要信。”
“小聲些,我帶你過去。”
一個護衛帶著信使往前找去,隻見薛白穿著件普通的襴袍,正在與一個契丹少年掰手腕。
軍中都知雍王力氣大,舞動數十斤的長槊毫無問題,倒沒想到那契丹少年看起來瘦瘦的胳膊也蘊藏著極大的力氣,兩人僵持在那。
那契丹少年黑黑瘦瘦的臉漲得有些紅,分明是年輕的臉龐,卻有種久曆風霜後的滄桑與成熟感,唯有一雙眼裡保有著少年人的天真、單純。
見信使來了,薛白加了一把勁,臂上的肌肉愈發凸顯,終於把他按倒了。
也不知那契丹少年細細的胳膊怎就有那麼大力氣,他登時懊惱,站起身,用他不太熟練的漢語道:“好吧,把我的馬賣給你。”
薛白笑了笑,買下了他的馬。那是一匹頗神駿的馬駒,四蹄有力,跑起來就不願停。
正是見到契丹少年拉韁時那馬匹仰頭嘶鳴,薛白一眼就看中了,上前問價,那契丹少年既想賣又不舍得賣,好生糾結,說家裡有很多馬,唯有這一匹是他自己騎的,偏是需要買必需品回去,對薛白的價格有些動心。
此時收了錢,他便熱情地邀薛白去他家裡,要請他喝馬奶,流露出少年人獨有的熱忱。
李林甫重用胡人之時,說他們孔武有力又心思單純,薛白接觸起來,還確實如此。
“雍王,恐怕伱得馬上回範陽一趟。”
信使終於找到機會,將長安的來信遞了過去,並轉達了嚴莊的話。
薛白看過信,卻擺了擺手,道:“不著急,依既定行程吧。”
數日後,他在更北的草原會見了契丹的新任可汗,恫嚇了對方一通,方才不緊不慢地轉回範陽。
顏杲卿、袁履謙等官員已經抵達了,在城門處迎接了薛白。
彼此都是在常山時的戰友,再相見都十分開懷。
談及屯田之事,顏杲卿果然是頭頭是道,解答了薛白許多的疑惑。
他們還提到了朝廷要向河北征收賦稅之事。
本以為薛白擁兵自重,必然是不會上繳民冊、田冊給朝廷,更遑提繳納賦稅了。
“早在兩年前朝廷就下旨承諾過不加稅,如今卻是頻頻違背承諾,長此以往,朝廷的威信何在?”
果不其然,薛白對此首先表達了抵觸的態度,可接著,他卻是話鋒一轉,又道:“但河北也是大唐之地,這兩年因叛亂不曾繳稅,今既收複,該繳的稅賦自不會少。”
說罷,他便讓人把田冊、民冊交給顏杲卿。
他誌在天下,大可不必為一點小錢而開割據的壞頭。
信使說的那樁要讓薛白急趕回來的急事卻不是這個,而是朝廷正式的旨意到了,解薛白天下兵馬大元帥等一應官職,命他返回長安,在李瑛的陵地守陵儘孝三年。
“雍王,起兵吧。”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安史之亂才平息,嚴莊再一次站在範陽節度使府的大堂上說出了同樣的話。
他已經想過了,如今朝堂上雍王一係的勢力正是最空虛之時,顏真卿也不在相位,若薛白解下兵權返回長安,必死無疑。
可若不回去,那便是抗旨不遵,倒不如先起兵造反。趁著平定叛亂的餘威猶在,攻下長安不是難事。
薛白卻很平靜,問道:“以何名義啊?”
嚴莊也考慮過,當然不能以不願守陵儘孝的名義起兵,因此乾脆利落地答道:“清君側。”
他換上一副義正辭嚴之色,沉聲道:“聖人重用宦官以來,倒行逆施,早已使天下人不滿。雍王當以奉旨誅竇文揚之名起兵。”
薛白問道:“郭子儀、李光弼、封常清等將領率兵阻我又如何?”
嚴莊猶豫了一下,因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嘴唇。
朝廷之所以敢召回薛白,就是賭這些名將不會縱容薛白造反,一旦他起兵,封常清就能從背後挾製薛白。
“請雍王邀封常清到範陽赴宴,席間除掉他,奪平盧兵權;再遣使籠絡李光弼,我聽說他早對聖人重用宦官不滿,心有怨尤,當能說服;如此一來,唯有一個郭子儀,以雍王兵鋒之銳,當能擊敗。”
薛白又問道:“你看我麾下,哪個完全忠於我的大將有本事能打敗郭子儀啊?”
“範陽降將。”嚴莊道:“田承嗣、張忠誌等人忠心於雍王,必願助雍王奪取大位。”
薛白目光看去,能看到嚴莊眼神十分熱切,恨不得他立即起兵造反,想必當初勸安祿山時也是如此。
可薛白不是安祿山,他有自己的考量,不會因為幾句慫恿就亂了自己的節奏。
如今他看似威望甚高,可實際上許多部將都是為了匡扶大唐才追隨他,此時起兵就是自毀根基。且根本沒有必要他相信要不了幾年就會有更好的機會。
“你知道我與安祿山最大的區彆是什麼嗎?”
嚴莊一愣,答道:“雍王英姿天授,神武非凡,絕非安祿山之輩可比。”
薛白道:“他是反賊,我卻對朝廷赤膽忠心,又豈能效仿他起兵造反?”
嚴莊才不信呢,他一眼就看出薛白這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是用來迷惑世人的,背後必然還有更厲害的手段。
隻是他暫時還沒猜透而已。
可等到了次日,薛白竟真的給朝廷上表,領旨謝恩,表態願意卸下兵權,返回長安,隻是範陽軍屯才剛剛開始,他不忍半途而廢使士卒們無糧草可食,需等一兩月方能啟程。
等這封奏折慢慢悠悠地送到了長安,李琮看罷,大喜。
他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落下了,回想著自己的奪權之路,覺得自己真是手段高超。
回顧種種,自從改了歲首,就如時來運轉一般,許多事都順利了起來。就連他都在認為,也許真的是天授人時。
也許那夜真的有彗星現於東方,預示著他要成為功垂千古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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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年節,楊序就從長安啟程返回江陵。
他雖然沒帶回李隆基的秘旨,但收獲也是不小,在朝中聯絡了一批官員。
這批官員或是既看出了薛白的野心,不願附逆,又沒能得到李琮的重用,或是看出了李琮的無能,對李隆基抱有期望,對永王李璘頗有好感。
他們的意圖是,永王能夠增加太上皇的權威,使太上皇能夠糾正聖人在國事上犯的錯誤,比如重用宦員。
但李璘聽了楊序的描述,卻認為這些官員是想要擁立他當皇帝,頓時信心大增。
“你說,我若如今起兵清君側勝算如何?”
楊序一驚,道:“是否太急了一些。”
沒想到,李璘竟是道了一句讓他石破天驚的話。
“薛白已與我約定,舉兵共驅長安,先入關中者為帝。我打算先發製人,你以為如何?”
“這……”
楊序更加吃驚了,問道:“他為何會與永王做此約定?”
“早在我赴任之際,他就派人來聯絡我了。”李璘道:“倒是怪了,我此前不顯山露水,他是如何知曉我心懷壯誌的?”
“永王有帝王之氣,想是被他看出來了。”楊序道:“若他要起兵,永王待他舉事之後,以討伐之名率軍北上,豈不更妥當?”
“讓他進了關中,我還如何攻取?”
李璘早有腹案,根本不聽諫言,霸氣十足地道:“自當趁他們兩虎相爭之際,先奪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