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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安郡,黃州。
登上望江樓,能遠眺到滾滾東去的長江水,使人心曠神怡。
樓中正有一場私宴,宴上有人高談闊論著國事,語不驚人誓不休。
“永王何曾造反?”
韋子春以一種確鑿無疑的語氣道:“永王根本就不曾舉兵造反,奉太上皇之命歸還長安,世人之所以傳謠,乃因竇文揚等奸宦自知必死,而詆毀、誣陷永王。”
坐在韋子春對麵的是齊安太守閻敬之,他聽了這番話,原本就不太好的臉色愈顯得難看,道:“此為國家大事,絕非你我二人說的算。朝廷已下了勤王詔書,平叛大軍亦已東來,算時間很快即可抵達,我勸你好自為之。”
“太守說的若是雍王所率領的廣陵軍,隻怕那才是真正的叛軍。”韋子春道,“永王是奉太上皇的詔書除奸宦,雍王卻奉了誰的詔書?”
一番詭辯,閻敬之聽得根本不想再說話。
他其實知道就是韋子春在黃河邊行刺了雍王,很可能也就是因此把雍王招惹過來。
道理掰扯不清,聖人都已經逃出長安了,往後會發生什麼誰也不清楚。現在且不論是非對錯,他隻有一個訴求,永王也好、雍王也罷,都不能在他治下打仗。
閻敬之站起身來,朝著窗口走了幾步,扶著窗台眺望。
壯闊的長江水仿佛給他增添了許多氣概,他那張方臉一板,開始立規矩。
“天子家事,我管不了。而我身為大唐臣子,牧守一方,必須對治下百姓負責。現在誰在我治下動刀兵,我便討伐誰!”
韋子春苦口婆心說了這麼久,也沒能說服閻敬之追隨永王,不由十分失望。
在他看來,永王很快就要奪下長安,勝算還是很大的,閻敬之放棄這麼好的立下從龍之功的機會,實在是可惜。
但轉念一想,也好。
至少閻敬之不會助薛白來攻打江陵,這次出使,目的也算是達成了一半。
“太守以百姓性命為重,韋某佩服。”韋子春執禮道:“永王正是見不得奸宦魚肉百姓,才奉詔歸京除奸,與太守可謂是誌同道合。”
閻敬之不吃這一套,肅容應道:“我隻盼社稷安定,無人再為一己之私而再添戰禍。”
韋子春愈發恭敬,道:“是,永王一定秋毫無犯。但,雍王的兵將若來……”
閻敬之一副鐵麵無私的模樣,朗聲道:“我今日如何回複你,明日便如何回複他!”
浪花滔滔,戰船停泊在江麵上,遠處的黃州城隔江可望。
薛白昂然立於船頭,眼看著從黃州城而來的信使把小船劃到戰船邊,攀上舷,遞來了齊安郡守閻敬之的名帖。
“太守言永王自稱奉詔除奸、雍王舉兵討伐,此天子家事,他難斷是非,唯盼齊安百姓不受戰禍殃及。具體詳由,還請雍王當麵一敘,太守已備下薄酒,於城外望江樓恭迎雍王。”
薛白還在翻看那名帖,廣陵諸將領聽了閻敬之的表態已是勃然大怒,紛紛破口大罵。
“狗屁的兩不相幫,他這是怯懦畏戰!”
“雍王可追究他附逆之罪!”
李藏用眉頭一皺,第一時間趕到薛白麵前,道:“請雍王予末將三千兵士,末將入城去取了閻敬之的首級,以振軍心。”
薛白擺手道:“何必如此動怒?閻敬之雖有自保之心,說的話卻不錯。”
李藏用道:“可我等溯江平叛,若不得齊安郡配合,何以平叛勤王?”
“不急,待我會一會他。”
薛白安撫了諸將,和顏悅色地讓那信使去回報閻敬之,甚至問道:“這望江樓的宴,我可否帶著家眷一道去?”
信使一愣,感受到了雍王的平和風雅,連忙道:“當然,太守辦的是雅宴。”
薛白仿佛忘了自己是要平叛,道:“既是雅宴,我請太白兄也去。”
艙房中,顏嫣聽到了外麵的嚷嚷,早就到窗邊偷看薛白與人議論。
待他回來,她不由問道:“你好沒道理,那閻太守貌似公允,分明是見永王勢盛,起了自保之心,怎到你嘴裡就成了不錯?”
薛白道:“我巴不得天下官員都不站隊,呼一句‘此天子家事’即袖手旁觀,放任我去爭位。故而遇到閻敬之這般態度,我自當多多鼓勵。”
顏嫣又問道:“可他若袖手旁觀了,你還如何平定永王?”
薛白偏不答,道:“走,下船,帶你吃好吃的去。”
顏嫣嘴裡還在嘟囔薛白這般就去有些沒心沒肺,卻很快就與青嵐換好了衣衫準備出發,難掩眼神裡的興高采烈。
坐了許多天的船,她早就悶得慌了。
一行人收拾停當出了艙房,就見諸將正候在那,還想勸阻薛白。
“雍王,閻敬之如此做派,恐已投降了永王,此番赴宴,實在危險啊。”
“無妨。”
薛白很清楚,若李璘的這一點戰果就能嚇到閻敬之,那憑他接連平定強敵的戰功更能得閻敬之支持了。
李藏用隻好道:“請讓末將率三百精銳護送雍王。”
“不必了。”薛白指了指身後刁氏兄弟帶的二十餘護衛,道:“有他們足矣。”
“可……”
“都不必再言,區區小宴,嚇得了我不成?”
薛白放了豪言壯語,還是下船去了。
留在戰船上的將士們見雍王如此輕易就去赴會,或是擔心、或是失望,對此番能否建功立業又多了些不確定性。
乘小船靠了岸,閻敬之已在江邊恭候,態度很恭謹,讓人挑不出任何錯來。
可等見了禮,他表達意見也很直率。
“雍王領兵前來,畢竟未得朝廷詔書,永王卻稱有太上皇之密詔,孰是孰非下官實難分辯。唯恪守本分,請雍王見諒。”
薛白道:“恪守本分,也就夠了。”
“是,雍王請。”
一行人登上了望江樓,閻敬之吩咐人上菜,接風宴也就開始了。
因薛白忽然說要帶家眷來,原本安排好的美貌舞姬也就撤了下去,換成了風雅的樂器表演。
若不去想天下還有地方處在戰亂之中,這場接風宴倒也是十分讓人舒心,閻敬之招待得十分殷勤。
“雍王請嘗嘗這道魚麵,乃是取新鮮的長江魚,剔除魚骨,碾碎魚肉,與麵粉混合擀成,既有魚之鮮味,又有麵之嚼勁。”
薛白表現得很自在,與顏嫣並坐在小案幾之後,低聲問她魚麵味道如何,她點點頭說味道十分不錯。
這種輕鬆的氣氛持續了一會兒之後,薛白方才道:“這次,我本是到揚州遊山玩水的,若如此,還真有心情與閻太守這般臨江小酌,人生快事,可惜國事未寧。”
閻敬之歎道:“雍王與永王都是聖人至親,李氏子孫,有何誤會是解不開的呢?”
“閻太守這是讓招撫李璘?”
“若能不動乾戈就能使社稷太平,豈非大善?”
薛白點頭道:“有道理,閻太守不希望兵禍襲卷了黃州,我其實也無意興兵。這樣吧,江陵城如今是何人主事,我寫封親筆信招撫。”
如果能這樣,江陵不必開戰,戰禍自然就波及不到黃州,正合了閻敬之的心意。
可閻敬之卻知永王的部將也不是那般好說服的,薛白實則是向他打聽江陵的情報,恐怕還存了攻打江陵之意。
“眼下守在江陵的,是永王的心腹大將,高仙琦。他率領了三萬兵馬坐鎮江陵,錢糧輜重更是不缺。此前太上皇在蜀郡,江淮錢糧悉集於江陵,雍王可試著招撫他,至於強攻,隻怕是難啊。”
閻敬之撫著長須,緩緩地說著江陵守將的情形,希望能讓薛白知難而退,彆把他的治下拖入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事。
薛白聽了,當即要來筆墨紙硯,寫下親筆信,對高仙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盼其能率江陵之兵歸附朝廷。
“可笑。”
韋子春遠遠望著信使西去,嘴角不由勾起一絲譏諷之意。
薛白想要招降高仙琦,這當然不可能成功。相反,他打算在黃州城殺了薛白,此事的可能性反而在大增。
在黃河畔,韋子春就已經行刺過一次了,可惜當時薛白本人並不在馬車上,功敗垂成。
而這次不同,薛白已經露麵了,韋子春要做的就是說服閻敬之。
讓閻敬之這樣的朝廷命官動手殺掉一個親王,這是賭上身家性命之事,幾乎不可能做到。可凡事隻需要順勢而為,自然會有機會。
韋子春在等。
他知道長安那邊聖人出奔,而太上皇是支持永王的,想必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十分有利的消息送過來。
如此,又等了幾日。
每次韋子春登臨高樓往長江江麵望去,都能感受到廣陵來的那些將士們心急如焚。可惜,他這邊的消息到得更快。
“先生!”
有信使匆匆登上樓,腳步把樓梯踩得噔噔作響,聲音亦是十分興奮。
韋子春能感受到是有好消息來了,迅速轉過頭,道:“快說!”
信使喘著氣,緩了緩才仔細地說起來,道:“昏主逃到了奉天縣,麵對群臣誅殺竇文揚的請求,依舊庇護了那奸佞。”
“他當然不肯殺。”韋子春道,“否則豈非承認了永王才是對的。”
“昏主下了詔,讓各道兵馬勤王,還任命了李倩為江淮大都督。但群臣都對昏主失望透頂,不少官員帶了太上皇的密詔投奔永王,大軍進入長安隻在眨眼之間了。”
韋子春大喜連忙接過永王發來的種種文書,從中能夠看出,隨著李琮大失人心,天下的形勢已然大不相同。
而高仙琦的回信也早就到了,聲色俱厲地拒絕了薛白的招降,並數落了李琮的種種昏庸之舉,宣揚永王的正統。
韋子春遂拿著這些再次去見了閻敬之。
“閻公,到該做選擇的時候了!”
把形勢掰開揉碎了給閻敬之講得清清楚楚,韋子春又道:“太上皇諸子之中,永王最賢,今社稷動蕩數載,奸佞橫行,到了肅清朝野的時候了。永王馬上要入主長安,閻公欲求功業,當早下決心啊。”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