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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離開多久、去了哪裡,薛白似乎總會回到長安。
沿朱雀大街坊牆上停著的幾隻鴿子被馬蹄聲驚飛,白色羽毛與青瓦紅牆相映,更遠處的佛塔傳來悠揚的鐘聲,一切都讓他感到熟悉。
一路到了大明宮,等候在城門處的將領都是老麵孔了。
郭千裡臉上掛著大咧咧的笑容,向薛白行禮,道:“雍王,我雖一仗沒打,但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最難的,雍王說是吧?”
薛白與他相熟,遂玩笑道:“郭將軍用兵出神入化。”
郭千裡打趣了一句之後,上前,小聲地向薛白稟報了幾句。
“太上皇在大明宮,當時情形,我認為遷到大明宮守著穩妥些……”
“知道了。”
原本,李隆基幽居於太極宮,這次必然要趁著李琮出逃而想要攬權,能入主大明宮很正常。至於郭千裡說是出於守衛考慮,薛白也能接受這理由。
反正不論李隆基奪權進行到哪一步了,薛白一回來便是打斷了這個進程。
郭千裡表麵看著大大咧咧,心裡其實忐忑,此時見了薛白的態度,方才放下心來,退到了後麵。
他走了幾步,忽然見了隊列中站著一個異常顯眼之人,不由瞪大了眼睛,揮手道:“李太白!”
李白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撫須,正仰頭望著遠處的宮闕回想著任翰林學士的過往,感慨時隔多年竟還再回到了長安。忽聽有人喚他,轉過身來,他先是認了一下,似乎沒認出郭千裡。
“李太白,可還記得我?當年我執守宮門,你每日到翰林院,常常相見哩。”
這一說,李白就想起來了,朗笑道:“當時我常飲得爛醉如泥,將軍還扶著我覲見天子。”
“對對對,你還給我寫過詩哩!”
“記得,記得。”
李白一生寫過太多詩,張口要念,一時又有些忘了,手舉在那兒上下晃了晃,數著韻。
郭千裡跟著用手比劃了兩下,開口提醒了詩的前兩個字。
“將軍……”
兩人對視了一眼,那詩終於脫口而出。
“將軍少年出武威,入掌銀台護紫微。”
“將軍出使擁樓船,江上旌旗拂紫煙。”
兩人的聲音到後來都漸漸弱了,最後停了下來,略有些尷尬。
郭千裡撓了撓頭,臉上的笑容還在,卻是僵了許多。
李白問道:“將軍莫非不是羽林軍陶將軍?哈哈,是我認錯了,近年眼力不濟,眼力不濟。”
郭千裡頗為幽怨,才知李白原來給這麼多禁軍將領都送了詩,連句式都是差不多的。
雖然心裡受傷,他其實為人豁達,倒沒甚不滿,就是不知該如何緩解眼前的尷尬。
反而是前方的薛白聽得動靜,過來隨口給李白解圍,道:“一定是郭將軍與陶將軍長得太像。”
“哈哈哈,對,我和陶將軍長得太像了。”郭千裡連忙附和,心裡卻在想到底是哪個陶將軍能與自己相比。
李白也是大笑,攬著郭千裡的肩,當即又作了一首新的詩。
“狂風吹古月,竊弄章華台。北落明星動光彩,南征猛將如雲雷……”
隻是重回長安而已,連酒都沒喝,卻已有醉的氣氛。
“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台!”
隨著李白最後一句詩落,大明宮那雄壯的宮門也緩緩打開了。
太陽也從雲朵後出來,照耀在眾人臉上。
郭千裡心知李白這次的詩不是寫給他的,畢竟平定江陵之亂他沒有去,但不知是寫給誰,是寫給雍王嗎?還是寫給李白自己?
薛白邁步進了大明宮,穿過長長的青磚路麵。
他在宣政殿的石階下停住了腳步,見到一個披著皇袍的身影正立在上方注視著他,那是太上皇李隆基。
李隆基沒有拄柺,本是由高力士扶著,但見到薛白之後,有些倔強地推開高力士,獨自站在那,巍然不動。
似乎在宣示他還沒老,還能站得穩。
他眼神威嚴,像一頭猛獸在表示自己的地盤不容侵犯。
薛白卻根本沒有必要去與一個老頭比誰站得穩,迎著李隆基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石階。
“好孫兒。”
李隆基一開口,眼神裡的凶光立即就褪了下去,換上了一副慈詳和藹的表情。
他之所以是這個態度,背後有很多的考慮。
事實已經證明了,幾個親兒子對他有著極深的戒備。李亨與他逃路到一半就發動了兵變,擅自稱帝;李琮當了皇帝之後對他嚴防死守,寧交權於宦官都不還政於他;李璘打著孝順的名義起兵,一到長安就死活要當皇帝,而非請出他這個太上皇。
可若拋開固有的思路,換一個角度想,薛白想要監國而根基太淺,反而需要倚仗他這個太上皇來增加影響力。
換言之,若暫時不去考慮祖宗基業所麵臨的風險,僅從李隆基個人掌權之路來說,他是願意與薛白合作的,也沒有彆的方法。
隻要讓他逐漸站穩了腳根,對付一個“孫子”自然有辦法。
薛白這邊,他不像李璘傲慢,更了解時局,知道眼下還不是稱帝的好機會,還需要以李氏的名義執政朝政。可他卻不至於讓李隆基擺著所謂祖父的譜來拿捏他。
“朕諸多子孫當中,唯有你最像朕。”李隆基以欣慰的語氣道:“現在兩個逆子禍亂社稷,唯有讓你監國,朕才能放心啊。”
“見過太上皇。”
薛白執了禮,一抬眼,目光銳利地盯了李隆基一眼,似有殺氣從眼中閃過。
李隆基吃了一驚,下意識往後仰了仰。
這原本隻是個很小的動作,可薛白卻是怕他摔倒,猛地衝了過去。
“太上皇!”
驟然見一道人影撲來,還是居心叵測的薛白,李隆基連忙後撤,想要躲開。剛退了兩步,腳步就站不穩了,踉蹌了一下。
薛白一把扶住他。
李隆基才穩住身形,被薛白一扶反而隨著那雙有力的手晃動了幾下,幾乎摔倒。
“殿外風大,太上皇老邁,豈可在此久站,快扶太上皇去歇著!”
薛白的語氣嚴厲透著些焦急,像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一個儘心行孝的後輩,更像家裡那個真正能主事的頂梁柱。
很快就有一隊宦官過來,扶著李隆基就往殿後去。
自李琮出奔以來,其實李隆基已經使出了很多奪權的手段,且頗有成效。今日本打算壓一壓薛白的氣焰,再通過言語交鋒,或伴隨著一些彼此妥協,鞏固住一部分權力。
卻沒想到,甫一相見,薛白就以這樣的方法要將他重新幽禁起來。
萬般手段還未施展,卻比不過薛白最直接的兩個優勢——年輕、有力。
一陣混亂之後,李隆基被帶了下去。
薛白看向了臉色各異的朝臣們,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先開了口。
“太上皇雖身體不好,猶關心著社稷大事,我等豈可不儘心竭誠、披肝瀝膽?!”
眾人一愣,還是陳希烈先應道:“自當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太上皇既命我監國,我便暫擔大任。”
關鍵時刻,薛白一點都沒有推讓,直接就下了幾道命令。
他派郭千裡前往奉天迎回聖人,同時,曆數竇文揚及其黨羽的十大罪狀,罷其一連串的官職,命人羈拿竇文揚。
他遣使安撫郭子儀,稱自己並無謀篡之心,隻是暫時監國,待聖人歸朝便會還政,眼下當以安定為重,避免兵戎相見。
另外,他還詔告天下李璘並非舉兵造反,而是出於擔憂太上皇而入京除奸宦,雖無逆罪,但有違律例,罷其一應職務,保留其爵位。
這些是大事化小的態度,完全是出於迅速穩定時局的考慮。
各種政令一出,包括降將季廣琛在內的一應永王部眾很快就歸順了,薛白得以順利接手了長安防務。
短短兩日之內,長安城風平浪靜,百姓都放下心來,集市重新開張,商旅開始做生意。
李璘並不知自己被薛白赦免了,被郭子儀麾下部將拿下之後,還在不停地宣稱薛白才是反賊,希望能說服對方,進而說服郭子儀出兵攻打薛白。
“我說的都是真的,薛逆曾慫恿我起兵,與我約定平分天下,信還在我懷中,我正是為了平定他而來,怎麼我反而成了反賊?”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慘叫聲從帳外傳來。
之後就是密集的馬蹄聲與廝殺聲,殺過來的人顯然不少。
李璘眼見那些看守他的士卒出了帳,再也沒有回來,心中猜測該是自己的部下前來救自己了,不由湧起了希望。
否則,豈還有彆人會襲擊郭子儀的兵馬?
待慘叫聲越來越稀疏,外麵有人喊道:“找到永王了!”
“我在這裡!”
李璘大喜,連忙喊道:“快救我!”
上蒼沒有辜負他,很快就有人進了帳。
“你們可是來救我的?”
“哈哈,找到永王了!”幾個士卒卻是一擁而上,粗暴地一把摁住李璘,紛紛嚷道:“我的!我首先擒下賊首!”
最後這二字入耳,李璘一愣,頓時有如墜冰窟之感。
他與妻兒一起被拖出了帳,隻見地上鋪著數十具屍體,鮮血遍地。
數不清有多少人執著刀圍著他們這一片營地。
“是……是哪位將軍?”
“招討使、關中兵馬副元帥,周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