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棚子後方,還搭了二樓,設了雅間。
薛白正在雅間中用千裡鏡看楊洄。
“那也是你送出去的票嗎?”杜五郎湊過來問道:“你竟邀楊洄前來。”
包括給李峴的票在內,都是薛白拿來送人用的,至於他自己,反正都是待在這雅間之中。
“不是。”薛白道:“我給了李月菟一些票,想必是她給楊洄的。”
“咦,你竟與她還有交往?”
“怎麼?”
杜五郎欲言又止,目光一瞥,見到薛白身旁的楊玉瑤還是把原本想說的話咽了下去,道:“畢竟是忠王的女兒,少來往些比較好。”
“我知道。”
杜五郎很快把話題轉了回來,道:“這場表演辦得還行吧?我辦這樁差事,可是惹了不少禦史彈劾我。說我把宮廷禦宴上的舞樂給鄙夫看,是大不敬,?可得保我。”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我去了,你自己小心些,彆讓人撞見。”
楊玉瑤見杜五郎這礙事的終於走了,往薛白懷裡一倚,道:“這麼怕被人撞見?真當旁人不知你我的關係,哼,掩耳盜鈴。”
“他說的不是這事。”薛白道,“一會讓你見一個人。”
“誰?”
楊玉瑤已有了猜測,正待相問,卻聽得舞台上換了一段配樂,報出了下一個表演,竟是《白蛇》。
她連忙拿起千裡鏡往台上看去,專注地掃過了每一個伶人的臉。
然而,並不像她猜測的那般楊玉環扮演了其中哪個角色,不免有些失望。但這場表演她還是看完了,感受到不論是曲樂,還是舞姿都比以往她看過的任何一場《白蛇》要美得多。
直到表演落幕,歡呼聲振天,楊玉瑤才恍然回過神來,擦了擦臉上不自覺落下的淚。
薛白也伸手替她擦拭了臉頰。
“若是玉環還在長安,一定會很想看這場表演吧。”楊玉瑤歎道。
“她想必也很想再與你打打骨牌。”
楊玉瑤聽了這話,破涕為笑,推了薛白一把,道:“就你聰明。”
說話間,外麵忽有人道:“郎君,人來了。”
“讓她進來。”
楊玉瑤回頭看去,隻見一個戴著鬥笠的女子款款而來,她一愣,情不自禁站起身來上前抱住對方,才止住的淚水又忍不住往下流。
“你這沒良心的,我還以為你真的遠走高飛了。”
“誰沒良心?可不是我騙了你。”
好一會,楊玉瑤收了情緒,仔細看了麵前的楊玉環,難免再次嫉妒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
她還發現,許久未見,楊玉環竟是更年輕貌美,或者說更鮮活了,眼神藏著笑意。
“你沒良心,怕是忘了還有我這姐姐。”
“我哪就忘了?方才那出戲你可聽出青蛇對白蛇的戲詞改了?”楊玉環道,“安知那不是我寫給你的?”
楊玉瑤抹著淚,剛哭過又展顏而笑,道:“好嘛,我就知是你排的。”
“排得好吧?”
楊玉環流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又指點著舞台上的各個地方,一一說哪些是出自她的手筆。
這份相逢的喜悅持續了很久,雅間的三人飲了一些酒,窩在那看著表演。
或許楊玉瑤想要問一問既然楊玉環還在長安,那關於她與薛白之間的傳言是不是真的,可她最後還是沒問。
楊玉環也刻意沒表現出與薛白的親近來,坐在楊玉瑤的旁邊,與薛白隔著一個位置。
可等飲過兩壺酒,大家都有些許醉了,在某次添酒之後,她無意識地坐到了薛白另一邊。
等到舞馬開始表演楊玉環愈發顯出醉態,白皙的臉頰透著紅暈,睡眼朦朧。
她褪了鞋,把腳踩在座位上,整個人蜷縮著,倚在薛白懷裡。
香風入鼻,感受到那柔軟的身體貼在自己身上,薛白有些擔心楊玉瑤的反應,但他也沒動,任由楊玉環倚著。
過了一會,另外一邊,楊玉瑤也把頭靠了過來,抵在他的肩頭。
薛白愈發不敢動,靜靜地坐在那,望著前方,隻見數百舞馬登場,隨著曲樂翩翩起舞,蔚為壯觀。
這一次,舞馬銜杯不再是敬某一個人,而是朝著所有的人,它們也知道,這是它們新的衣食父母。
昔日的宮廷舞樂,入了尋常百姓的眼。
坐在那的薛白仿佛因此能感受到大唐盛世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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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馬銜杯,依舊壯觀啊。”
觀眾席上,李峴不由感慨了一句。
“學生是第一次見這景象,震撼難言。”楊生道。
李峴話鋒一轉,卻道:“可惜,太上皇當年每觀這一支舞,卻不知民生艱難,百姓難堪重賦啊。”
“恕學生直言,大唐開國一百三十餘年,田地兼並,稅製崩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絕非太上皇一人之過,至於胡逆叛亂,亦是因國家積弊,究其根本,不僅在於太上皇妄信安祿山。”
“這說法倒是新奇。”李峴撫須道:“細細說來。”
“學生再請李公飲一杯酒,如何?”
“好。”
此時表演已結束了,時近傍晚,楊生就邀李峴回城小酌一杯,繼續交談,李峴欣然答應。
他們從春明門入城,尋了一個僻靜的小酒館飲酒。從太上皇的舞馬談到稅賦,從租庸調談到稅賦改革。
很早之前,關於稅賦改革,薛白曾提過兩稅法的概念,被一部分朝臣另眼相看,而彼時還是太子的李亨也非常欣賞。
李?還曾就此事承諾薛白,待某日能大展拳腳,他必定實施。
這些年來亂象不斷,權位不穩,所有人都知道不是改製的良機,稅法的變革遲遲沒有開始。
總之,李峴原本就聽說過薛白的兩稅法,但今日聽楊生開口說起,卻又是全然不同了,楊生更具洞察力,想得更細致入微,也更擅長財賦之道,侃侃而談,使得李峴的臉色一變再變。
“奇才!”
到最後,李峴盛讚不已。
他有了些醉意,也變得豪邁許多,用力拍著楊生的肩,不住地道:“我要舉薦你入朝為官,我必當舉薦你!”
“李公謬讚,但我隻怕不能為官。”
“為何?”
“我殺過人,殺過官。”
“出了何事?”
“神烏縣令李大簡曾侮辱學生,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後來學生得了貴人幫扶,便拿下了李大簡,誤將他拷打致死,恰好此時學生陷入了朝廷紛爭,被問罪了。”
李峴遂問道:“是何紛爭?”
“學生方才說的貴人,乃太上皇第三子,曾為大唐儲君……”
“忠王?!”
李峴一驚,登時酒醒了許多,意識到怪不得這楊生這麼懂賦稅改革,或者說恰因他懂,才入了忠王的眼。
畢竟李亨當年確實很欣賞薛白提出的稅法,偏是薛白不依附他,他自然要另選高賢,廣納賢良。
理智而言,這般一個人,李峴自然是該遠離的。離得越遠,麻煩越少。
可他實在賞識對方的才華,遂又問道:“你瞞不過我,你今日是故意接近我?可是已想通了,要拋棄權位紛爭,往後心無雜念,為國出力?”
“學生為人處事也講究六個字,‘恩必報債必償’,忠王待我有重恩,我絕不背叛。今日我出城看表演,乃是得到了監國太子與太上皇寵妃媾和的線索。因李公為人正直,乃宗室乾臣,不忍相瞞,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楊生才華無雙,但一番話也足可見其性情狹隘,睚眥必報,還鑽牛角尖。
能把這種事和盤托出,看起來是不管不顧,行事魯莽,實則卻是算準了李峴不會殺他。
在今日第一眼見到李峴時,他先是詫異,因為據他的消息,來的會是薛白與楊玉瑤。但很快,他便吃透了李峴的身份、性格,所以故意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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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又是單日,一大早薛白就雷打不動地進行了朝會。
但朝會之後,留下宰相重臣們議事,他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
“臣有事奏。”
李峴是第一個開口的,說的內容卻是讓同僚們都大為詫異,竟是主動提出應該廢除李琮定的歲首,恢複原本的時曆。
另外,薛白讓他舉薦一個京兆尹的人選,他說他感知到這份信任,不敢怠慢,連日思考,已有了人選。
“哦?何人?”
“此人殿下一定知曉。”李峴道:“河東鹽鐵使,楊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