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撞成這樣,可見力氣極大,不死是因為僥幸,不會是算好的。”李遐周給了結論,道:“他必是真心求死。”
這答案與方才的大夫所言相同,薛白又問道:“那你覺得,他是真瘋,還是假瘋?”
李遐周撚須沉吟,半晌,方才搖了搖頭。
“暫時還看不出來。”
“那你便以為他治病的名義與他相處一段時日,觀察他的癔症是何情形。”
“也好。”
“彆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丹藥給他吃。”
李遐周答應下來,卻是撫著長須,問道:“殿下認為他是裝瘋,莫非是懷疑他彆有目的?”
“你既喜歡裝神弄鬼,依你所見呢?”
“我看此人質樸,或許他所言就是真的。”
方才薛白相問,李遐周說看不出來,現在說的就是推測了。
薛白不再理會他,趁著天色還早,又到政事堂去見了見顏真卿,既是向嶽丈拜年,也是擔心年節之際朝中出什麼事。
到了官署,恰見顏真卿與顏春卿並肩而出,正在談論朝廷今年國用不足的問題。
彼此相見,聊了幾句,也隻能把這個問題留待明年解決。
顏春卿的能力雖然遜色於他幾個兄弟一些,卻是接替薛白在偃師縣主事的人,相比於顏真卿的守禮剛正,反而更算是薛白的心腹,薛白近來正在考慮讓他擔任禮部侍郎。
“殿下身上有丹藥的氣味。”顏春卿吸了吸鼻子,忽問道:“可是方才見過了李遐周?”
薛白不由詫異於顏春卿鼻子竟這麼靈,還有這樣的判斷力。
當然,顏春卿曾久在偃師與李遐周十分熟悉,這也是一個原因。
“大伯竟如此料事如神?”
“不是料事如神,而是知道李遐周近來正想著給殿下出主意,看來,他是忍不住求見殿下了?”
薛白這才知道顏春卿能僅憑氣味就猜到自己見了李遐周的原因,但此事卻是出於巧合,事實上,李遐周什麼主意都還沒說。
他心中好奇,遂故意問道:“大伯以為他的主意如何?”
“雖能使朝廷驟得大量的土地、人口,減緩眼下的國庫負擔。但非議極大,恐怕是不妥……”
顏春卿說到這裡,站在一旁的顏真卿卻已看出來了,薛白根本還不知道李遐周想出什麼主意,開口打斷。
“李遐周玩世不恭,信口開河,不過是說笑罷了,他尚且未與殿下提,阿兄卻當了真。”
“原來。”
顏春卿這才反應過來,意識到薛白是在套他的話,連忙苦笑道:“確實不是甚好主意,殿下不聽也罷。馬上便要過年了,不如往後再談?”
薛白心中已猜到了幾分,也不追問,與他們道了彆,自轉回少陽院。
大明宮的宮門外,能看到遠處的長安街巷上已很有煙花氣。
顏家兄弟們並轡而行,一路上侃侃而談,有種散衙還家過年的閒適感。
薛白回了宮城,卻感到越走越冷清,離那煙火氣越來越遠直到他進了少陽院,推開門,迎麵就是一個紅彤彤的圓燈籠。
“書架與桌案就擺到窗邊,騰空子喜歡倚著火爐品茶看書。”
“燈籠再掛高些……殿下。”
廊下,青嵐正在吩咐著宮娥做事,眠兒手裡還拿了個燈籠,正努力往簷下夠,但她太矮了,離得老遠。
薛白遂走過去,接過燈籠,往簷下一勾。
“咦,郎君。”
眠兒這才看到薛白,先是糊裡糊塗地喚了一聲,方才想起來這是在宮裡,又一板一眼地執禮道:“殿下。”
“你家十七娘呢?”
“與太子妃在正廂。”
眠兒說著,還吸了吸鼻子,因為廚房飄過來年夜飯的香味。
在少陽院開小灶其實是不容易的事。
薛白往後走去,看到皎奴正站在一個紅木箱子前收拾東西,拿起一麵銅鏡,愣愣看著出神,像是才意識到自己是個還算好看的女人一般。
“看什麼?”
皎奴嚇了一跳,連忙把銅鏡藏到身後,退了兩步。
她以前對薛白的態度十分惡劣,如今他成了太子,她便顯得有些不安,努力表現出忠心耿耿的姿態。
“殿下,奴婢正在想……誓死護衛東宮安全!”
她還是那狗腿的樣子。
“知道了。”
薛白步入正廂,遠遠就見到顏嫣正在給李騰空講故事,一邊講一邊好笑,說薛白在黃州作了首詞名為《念奴嬌》,必然是看上那念奴了,可惜是有色心沒色膽,否則今夜便讓念奴給她們唱歌聽。
李騰空聽了,微微笑了笑,然後聽得腳步聲,一轉頭,正好與薛白對視了一眼。
回想多年之前,這些年他們經曆了那麼多的動蕩,如今說不上有多美滿,可好不容易,總算能安安穩穩地在一起了……
~~
上元二年,正月初一。
這一年是丁酉雞年,叛亂已然過去,但戰亂之後國庫空虛,百姓清貧,不見了往昔的盛世景象,天下間隻能說是一片太平景象。
雪已經不再下了,天氣晴朗。
朝堂百官還在休沐,薛白則天沒亮就開始忙著各種祭祀。
他以太子李倩的身份隨在李琮身邊,祭祀了李唐曆代的列祖列宗。
有時他看著那些供奉的牌位,比如太上玄元皇帝、太宗皇帝,心中並沒有因為冒充李倩而感到羞愧或心虛。
他在當世本就是無父無母。更主要的是,他來自後世,一千三百年的時間足以讓他對當世人有種特殊的敬意,無論有沒有血緣,他們都是他的先輩。
後人以老子、唐太宗為傲,不是因為身上流著他們的血,而是因為他們締造了屬於這片土地的文明。在文化上,他確實就是他們的子孫。
不知不覺中,他似乎在漸漸變成李倩……
再回到少陽院時,顏嫣已經睡著了,她近來有些嗜睡,加上年節事情多。
薛白沒見到李騰空,便往正廂後方的道觀走去,入內,果然見她已換了一身道袍,正在冥想。
“對了,昨夜還沒來得及與你說。”李騰空道,“恭喜你啊,我給顏嫣把過脈了。”
薛白的第一反應是看向遠處的宮牆,覺得少陽院其實並不是百分百的安全。
想了想,他道:“此事,先不必讓旁人知曉,我擔心會有人對我們不利。”
“我知道了。”
李騰空原本有些羨慕,又有些許落寞,被薛白一句話拉回了現實。
這裡是皇宮,爾虞我詐,你死我活,權力鬥爭一直就沒有停下來過。
“我小時候總想著,我以後不能找個像我阿爺一樣的人,雖然手握重權,但過得朝不保夕,總擔心有人要害他。”
兩人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之後,李騰空小聲地說起來。
“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是在選婿窗的後麵,阿兄說我一定得選一個夫婿的話,我當時本以為,你會是陪我寄情山水,與世無爭的人呢。”
“原來我在你眼裡是一個無世無爭的人?”薛白莞爾道:“那你是看走眼了?”
“可你的眼神很靜啊,波瀾不驚。”李騰空想了想,道:“直到現在,我也認為你與我阿爺是不同的。雖說子不言父之過,可他私欲重,你卻是為天下公義,往後天下人會站在你這邊的。”
“李道長,你確實安慰到我了。”
“你的不安,是因為……”李騰空說著,往薛白身邊湊近了,小聲地問道:“你怕他們現在雖承認你,卻不會讓你再把皇位傳給孩子?”
“嗯。”
“我近來聽師父說,你確實是太子瑛之子。”
李騰空所指的師父自然就是玉真公主了,她地位超然,能這般說,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宗室的普遍態度。
薛白遂問道:“玉真公主如何知道的?”
“師父去問了唐昌公主,唐昌公主說,駙馬好像說過把薛妃母子送走。”
薛白先是搖頭,之後問道:“玉真公主何時這般說的?”
“有些時候了。”
“是在永王之亂前,還是之後?”
“之前。”
薛白目光一凝,對於郭鎖是何人安排來的,心中又有了一個懷疑的對象。
李騰空有些猶豫,想了想,卻是又問了一個問題。
“你是騙我的嗎?”
“什麼?”
“其實……我們也許是同宗同姓,未出九服。”李騰空的聲音很低,帶著些惶恐,“你是為了安慰我,才說自己是假冒的嗎?”
到了現在,連李騰空也產生了懷疑。
但薛白依舊很篤定,這一切必然是有人在背後安排的,在替他證明他就是李倩。
因為這世道最看重出身,在這個以出身定貴賤的時代,太多人不願意看到一個卑賤奴隸掌權,一定要為他安排一個尊貴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