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驚訝不已,連退了幾步,但見局麵已經不可收拾了,須臾改了主意,反過來命令自己帶來的人道:“敢攔我帶走阿爺的都殺了,彆留下活口。”
他臉色卻很難看,走向趕來的張汀,道:“你這是做什麼?現在殺人,萬一激怒了朝臣……”
“不覺得太順了嗎?彆被眼前的情形麻痹了,薛白隨時可能會回來,我們沒時間讓你假仁假義了。”
張汀冷冷地說了一句,見門外的廝殺已經結束了。
她抬腳,踩過血泊,入內,見到了正在廊下觀望的李亨。
李亨愈發顯老了,滿頭華發,身形佝僂,探頭探腦的樣子像是一個小偷。
他見到張汀,愣了愣,一瞬間眼神裡泛起各種情緒,有恨意,有憤怒。他想著這個女人背叛了自己,等自己重登皇位,一定要她後悔,要她付出代價。
可不等她走近,他眼裡的恨意已一閃而過,變成了無儘的欣喜與愛戀。
“汀娘!”
李亨深情地喚了一聲,撲上前,握住張汀的雙手。
“你怎麼可以這麼無情地拋下我,你走之後我有多難過你知道嗎?我不要與你和離。”
張汀沒有任何的不耐,瞬間紅了眼眶,道:“你難道不知嗎?我是演給那些人看的,我隻是想替你奪回你失去的一切,你不知道當時我的心有多痛。”
李亨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道:“不,你就是我的一切,如果要失去你,什麼大唐社稷我都不要!”
“不論你怎樣誤會我,為了你,我做什麼都可以……”
李俶入內,聽著這些,隻覺想要作嘔,上前道:“阿爺,入宮吧。”
“對,要快。”張汀道:“我們得在薛逆回宮之前定下大局。”
匕首被磨得鋥亮,映照出田神功的臉。
他的麵相與幾年前有了許多變化,多了許多傷痕,也多了許多橫肉,不知不覺地有了股凶惡的煞氣。
出神地看了一會,他把匕首收入袖中,站起身來。
“今夜就動手,等殿下過來,我摔杯為號。”
“知道了。”田神玉應道。
“我再去檢查一遍。”
田神功出了大帳,外麵,他的親兵整齊地列了兩隊,而周圍的營帳裡還埋伏了更多人。
一切都準備得很妥當,沒有理由會出差池。
但不知為何,田神功還是感到很不安。
他思來想去,認為這種不安來自於對薛白的背叛。於是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他不欠薛白的,當年若非他出手幫薛白殺人,薛白早就死在李林甫手上了。
至於討伐南詔,也是他們兄弟出生入死,可最後功勞都記在了薛白頭上。
因為這些想法,他心中的不安感消退了許多,重新回到營帳坐下,等待著。
“阿兄。”田神玉再次開口。
“彆問了。”田神功道:“若不殺他,他遲早要殺我們。”
“我是想問,李泌也要殺了嗎?”
“他當然得殺了。”
“可他不是與忠王很親密嗎?我們的軍需輜重也是他在調派。”
田神功沉吟道:“他與李俶更親密,但我們要扶立的卻不是李俶,那人陰險得很,若助他,我們還不如助殿下。”
田神玉感慨道:“真是麻煩啊。”
“權力場很複雜,你不會懂的,聽我安排就好。”
“好。”
兄弟倆沉默了下來,等了很久,終於有兵士來報,道:“殿下到了。”
“帶了多少人來?”
“十多人。”
“那就好。”田神功道。
離開長安已有兩三日了,此前他一直沒有找到動手除掉薛白的機會,因其身邊總是有數百精銳。
今日是薛白主動與他說“聽元載說你烤肉烤得好吃,我卻還未嘗過。”
“末將是獵戶出身,那紮營後就去獵些野味來,烤與殿下。”
“好,你我也許久沒有推心置腹地談談了。”
田神功能從這番對話之中察覺到薛白是想要再給他一個反省的機會。
很可能是要借著今夜的“推心置腹”,談談他在邊境燒殺搶擄之事。
此前一直提心吊膽,現在終於能得到薛白的原諒了,可惜,他已經誌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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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迎殿下。”
田神功沒有披甲,走出大帳,放眼遠眺,並沒有見到薛白。
他遂繼續往這片營柵外麵走去,士卒卻攔了攔他,道:“將軍,殿下去了那邊。”
田神功一愣,回過頭,隻見那士卒指的是他麾下士卒們住的營房。
他與田神玉對視一眼,兩人眼睛深處都閃過
不安。
現在這情況,要不要把刀斧手都叫出來,直接包圍大營,誅殺殿下?
最終,田神功也沒敢做這樣的決定,而是往營中趕去,去迎接薛白。
此時正是放第二頓飯的時候,士卒們剛紮好營,蹲在地上用飯。
等田神功找到薛白時,意外地發現,薛白竟是席地而坐,由許多士卒圍在中間,周圍恐怕有數百人。
“殿下竟還記得末將?!”
“討南詔時,你便在田神玉麾下吧,我記得你還哭了。”
“嘿嘿,末將如今可不會哭……”
田神功一路往裡走,一路都能聽到對話聲。
他軍中並非所有人都是劍南兵,也有許多是到了關中之後剛招募的,薛白都能聊上幾句,聊吐蕃,聊軍需,也聊這些士卒入伍之前的生活,村裡雞毛蒜皮的小事。
也有對他的抱怨。
“這次到長安,吃得好多了。在劍南吃的也不算少,但田將軍對親兵優待得多。”
“怎麼個優待法?”
“殿下。”田神功終於到了薛白麵前。
“來了。”薛白道:“正與你的兵聊呢,都是好兵啊。”
“都是大唐的兵,是殿下的兵。”田神功道。
“說的好。”
“殿下,末將已準備好了烤肉,請殿下移步大帳。”
至此,氣氛都很不錯,一幅軍中主帥前來視察,嚴肅中有活潑的景象。
可就在此時,薛白雲淡風輕地問了一句。
“去你的大帳中,讓你安排的刀斧手殺我嗎?”
田神功臉上恭敬的笑容僵住了。
他以為自己幻聽了。
在承受了太多的心理壓力,每天想這想那,因為背叛而煎熬之後,自己終於是快瘋了,聽錯了。
“殿下說什麼?”
薛白道:“不是嗎?你違背軍法,敗露之後,打算勾結叛逆殺了我。”
不是幻聽。
田神功懵住了。
他活到這麼大,上一次出現這樣不知所措的情況,還是六歲那年偷吃了家裡備著過年的那塊臘肉,說謊被阿娘逮到,天知道他當時有多慌。
可那次他隻是挨了一頓毒打,這次卻是要命的。
因為太慌,周圍的畫麵模糊起來,田神功隻能感受到薛白身上可怕的氣場。
他深呼吸,告訴自己鎮定下來,事情還沒到最壞的一步。
“殿下誤會了,末將絕沒有這麼做……”
狡辯的話說到一半,田神功終於對上了薛白的眼,那眼神清澈卻又淩厲,顯然已洞察了一切。
再瞞也沒用,瞞不住了。
過往的恩義不再,隻有你死我活。
“殺了他!”
田神功突然大喝一聲,示意田神玉與他的心腹將領們動手。
這裡畢竟還是他的營地,周圍更多的還是他的兵。
然而,眾人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全都在發愣,甚至不知道田神功要殺的是誰。
“殺了太子!給你們一場潑天富貴!”
田神功再次大喊了一聲,拔出匕首,向薛白撲了上去。
在他的印象裡,薛白還是天寶五載那個文弱少年,根本就躲不過他這敏捷凶猛的一刀。
薛白並沒有躲,隻是立在那兒,抬起手,指著田神功,沉著有力地道:“拿下!”
“殺太子!”
田神功還在向前衝,但有人伸腳一絆,將他絆倒在地。
他武藝雖高,在這麼多人當中,根本無法施展。
“嘭”地摔在地上,塵土飛揚中他看到一雙雙軍靴,喊道:“做什麼?你們是我的兵,殺了太子,賞萬戶侯!”
薛白又不是一輩子困在深宮,毫無威望的太子。他從南詔到燕京,也曾南征北戰,周圍這些士卒不僅是田神功的兵,同樣也是他的兵。
至於封賞,一個都知兵馬使哪能賞萬戶侯?豈能比一個馬上要登基的儲君賞得多?
沒等田神功再喊,已有士卒撲上去,死死地摁住了他。
田神功奮力掙紮,臉色漲得通紅,見不得逃脫,遂看向了田神玉。
“神玉!動手!”
田神玉一直在發呆,此時才反應過來,從身後親兵手裡搶過一支弩,看向薛白。
目光相對,他像是被燙到了一般,迅速躲開薛白的眼神,抬起弩。
此時,刁丙已經趕到了田神玉身後,抬起刀就要斬。
“嗒。”
一聲響,那支弓弩掉落在地。
田神玉緊接著也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個頭,道:“殿下!末將錯了,末將才是主謀!”
他一邊請罪,刁丙已帶人將他摁在地上,死死捆住。
“殿下,我們是被張氏蠱惑了,她要扶李亨登基,壞殿下的大業……”
不知何時,李泌走到了薛白的身後。
“不負殿下信任。”
之所以用李泌,就是因為薛白確定,李泌不可能幫著張汀。
此前,李泌輔佐李亨,曾親眼看過張汀害死了李倓,間接導致了李亨的慘敗,使他被俘。更壞的影響
則是動搖社稷。
故而這兩日,正是李泌通過調派錢糧,替薛白安撫住了軍中這些士卒。
“這邊就交給你處理吧。”薛白道。
“殿下是不忍?”
“不是,我回京一趟。”
李泌道:“那我率軍返回長安?”
“不必,你繼續西進。”薛白道:“我去辦點事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