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進犯(1 / 2)

平涼。

荒土上,風呼嘯而過,一個骷髏頭搖晃著掉落在地。

一根腿骨隨風沙滾動到了一個吐蕃少年的腳下,他俯下身來,將它拾起來。

“野布東,你在看什麼?”

“我想造一根骨笛。”

名為野布東的吐蕃少年端詳著手裡的骨頭,眼神明亮,帶著對曲樂的喜愛與憧憬。

“哈哈,這骨頭可製不成骨笛,好的骨笛都是用鷹骨製作,差的用十六歲少女的骨頭,這些死在戰場上的年紀老了,骨頭鬆了。”

野布東傻笑了兩聲,還是把這根骨頭揣了起來,帶回到了營地。

他走了頗遠,前方漸漸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營地,周圍的人也越來越多。

忽然,悠長的號角聲響起。

騎兵們呼嘯而來,用吐蕃語大喊起來。

“集結!”

“所有人集結,將軍帶我們殺入長安!”

“殺入長安……”

野布東對那些喊話聲充而不聞,隻聽著那號角的旋律,隨著它吹響口哨。

他的哨聲並不尖銳,竟是將那充滿了殺伐之氣的號聲吹奏出蕩氣回腸的感覺。

又走了一會兒,他來到了自己的駐地,他的主人朗結讚一見到他,就拿出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你又亂跑?還不快跟我出征?!”

野布東是朗結讚的奴隸,也是他的衛兵。朗結讚是朗氏一個落魄子弟,因家人與達紮魯恭有舊交,這次得以在達紮魯恭的中軍效力。

原以為搶擄大唐是一個美差,沒想到是場硬仗,從去年打到今年,不僅沒搶到什麼金銀寶玉,反而死了許多衛兵。

因此,郎結讚隻好讓野布東這樣的小奴隸騎上馬,隨他征戰。

野布東什麼都沒有,不必說盔甲、武器,他騎著的駑馬上甚至沒有馬鞍與腳鐙,隻有一個殘破的嚼頭與韁繩,連著馬匹一起,都是屬於朗結讚的。

唯一屬於他的東西,隻有一身破爛的衣裳,與一柄匕首,而他,也是屬於朗結讚的。

“殺入長安!”

一隊隊小隊伍彙聚成了浩瀚的大軍,開始向東行進。

野布東騎著駑馬,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

他既不看路,也不拉韁繩,隻管拿著一塊石頭打磨著他撿來的骨頭。

這是一件極費工夫的事。

前方,朗結讚則是樂此不疲地找人聊著這次的戰略。

“尚多熱爾將軍已經吸引住了唐軍在秦隴的主力,我們繞過郭子儀,直接攻打長安。”

“這樣的話,郭子儀追上來,我們會有兩麵受敵的危險啊。”

“將軍心裡有數,你看到將軍身邊那個漢人了嗎?那是涇州的唐軍將領,因為參與到了唐廷的內鬥,逃出投奔將軍,帶來了了不得的軍情。”

與朗結讚說話的,是達紮魯恭的弟弟馬重木麾下的親兵將領,因此知道頗多內幕,讓郎結讚羨慕不已。

“那這一戰,能贏?”

“我告訴你吧,唐皇帝要死了,等我們到長安,他們連皇帝都沒有。”

郎結讚挑了挑眉,再次對這場漫長到讓他已十分厭倦的戰事感到了興奮。

隊伍前方。

高高的大纛下就是達紮魯恭。

他四十多歲年紀,正處於鼎盛之年,身材雖不高,但非常健壯,滿臉都是卷曲的胡子,眼神銳利,看起來就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樣子,他的頭發披散著,如同一頭高原上的犛牛。

此時他一邊騎馬,手裡拿著一柄千裡鏡把玩著。

“你是說,這也是薛白製造的?”

“是。”

答話之人的頭發短短的,隻有一寸長,身上披著僧衣,卻是從長安逃來的李齊物。

李齊物也是剛剛抵達吐蕃軍中不久,他臉上的表情並不開心,因他其實打心眼裡看不上達紮魯恭,嫌棄這蠻人身上一股極重的臭味,那是牛屎與羊膻混合在一起,混合著常年戰場廝殺帶來的血腥味。

此番李齊物之所以來,是得了李隆基的命令,聯絡達紮魯恭,借其兵勢以求複辟。

“將軍還是稱他為‘李倩’為妥。”李齊物道,“他雖悖逆,但太上皇從未否認他的身份。”

達紮魯恭道:“當年用來攻石堡城的巨石砲,聽說也是他造的?”

“是啊,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天才。”

“既然如此,你們為何不把大唐傳到他的手裡?”

李齊物歎息了一聲,道:“我給將軍講一樁故事吧?”

“好。”達紮魯恭道。

“很多年前,我在陝郡擔任太守,開鑿黃河漕運,在桃林縣掘出了祥瑞獻於太上皇,對此,太上皇很高興,把桃林縣改名為靈寶,並改年號為‘天寶’。但李倩監國以後,第一件事就是下詔不許各地再獻祥瑞,李倩還有一個心腹,名叫胡來水,乃是桃林縣對岸的平陸縣人,他爺娘當年應征勞役,被黃河水卷走了,為此事,胡來水十分記恨於我。他得勢之後,經常在李倩麵前說我的壞話,想要除掉我。”

這個故事

很長,達紮魯恭雖會漢語,但還是琢磨一下才聽懂了。總之,李齊物與薛白不合。

但僅憑這一點,他依舊不太敢相信李齊物,於是,李齊物說了第二個故事。

“那些年,我在外任官,沒有回長安。但我在長安還有一間大宅院,處於地段最好的宣陽坊,占地甚廣,毗鄰虢國夫人的宅院。”

說到這裡,李齊物還向達紮魯恭解釋了一下楊玉瑤的身份,並且繪聲繪色地說了楊玉瑤與長安權貴們攀比奢侈程度之事,極力渲染。可惜,言語的力量還是難以還原出那年長安的繁盛。

“我那宅院,占地廣闊,奢華程度不亞於虢國夫人府。”

談及此事,李齊物完全是得意的神色,滿口誇耀。

達紮魯恭聽得也是十分向往,心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兵臨長安城下,一定要破城而入,狠狠地把金帛子女搶擄一番,滿載而歸。

“李倩監國之後,下詔禁止長安貴胄攀比,限製了官員的宅院規格,我不得不發賣了祖宅。當時我便知,李倩與我們不是一條心,他假仁假義,為了討好庶民,要先拿我們開刀。”

“此前還發生了另一件事,天寶年間,我還在竟陵郡任太守,讓門客住在長安的宅院之中,無意中打翻火燭,走了水,火勢蔓延到了虢國夫人府。當時,李倩就在那裡,與虢國夫人姐妹昏天黑地。”

達紮魯恭眉毛一挑,問道:“怎麼會?按你們漢人的禮儀,輩份也不對吧?”

“當時,李倩的身份還未揭開。”李齊物道:“而且,那等無恥卑鄙之人,根本就不管這些,隻用下身思考。”

“你們唐人,真臟。”

達紮魯恭評價了一句,暢想著長安城中的風流,心中卻也生出了向往之意。

李齊物譏笑了兩聲,道:“實則情況遠比將軍以為的還要臟,我方才說的‘姐妹’指的乃是太上皇的寵妃楊太真,那天夜裡,她恰好出宮與李倩私會,因那一場火而被困於廢墟的井下,也就是因此事,太上皇開始懷疑他們的私情。”

“李倩自從監國以來,不僅有心腹胡來水對我百般詆毀,還因楊氏姐妹而對我心懷不滿,既不會重用我,想必早晚還要除掉我。這樣心胸狹隘的人,再怎樣,也絕不能讓他登基掌權。”

聽到這裡,達紮魯恭已更加明白李唐皇室之間的勾心鬥角,李隆基寧可聯合外敵,也不肯讓那個失而複得的孫子繼位,背後有著頗複雜的恩怨。

之前,高暉向他保證過,等他抵達長安,會是唐帝李琮剛剛死去不久、朝廷內部大亂的時候。現在李齊物來了,通過這些秘辛舊事,讓他更明白了始末,對計劃也更添了幾分信心。

可同時,達紮魯恭原本對大唐的敬畏也隨之退去,開始心生蔑視。原來那個威震萬邦的唐皇帝,也不過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放心,這次我們請來了大將軍,一定能助太上皇除掉孽孫。”策馬在另一側的漢人將領朗聲說道。

他是高暉,原本是涇州將領,一直在暗中傳遞軍情給吐蕃軍,此前一戰,正是因為他的情報,使得達紮魯恭挫敗了郭子儀軍,還引得王難得所部繞到了彆處。

而李齊物曾經向薛白檢舉高暉,其實彼時高暉已經做好了出逃的準備。這個苦肉計一度讓李齊物獲得薛白的信任,在長安城中聯絡了包括李承宏在內的一些權貴,隻可惜最後被顏泉明查到。

“到時,唐主可千萬不能忘了答應好的賞賜啊。”達紮魯恭大笑道。

“那是自然。”高暉與李齊物異口同聲地應道。

大軍行進到傍晚,離平涼城已經很近了,這裡是長安的門戶之一。

達紮魯恭下令,在西涇河北岸的虎山駐紮。

他不急,李齊物卻比他還急,聽說紮營了,立即跑去催促。

“將軍這是怎麼回事?此地離長安不過數百裡,萬一被李倩的哨馬發現了我們,以五百裡加急報信,一日就能把消息送到長安。”

達紮魯恭道:“你也知道那是換人換馬的驛信。我的大軍不能像送驛信那樣奔馳,馬兒會炸肺。既然不能一日殺到長安,早到晚到都是一樣的。”

“怎麼會一樣?”李齊物道:“早一天到,太上皇就能更早一天控製局勢。”

“你們的皇帝死去,送葬也要七日,我們的大軍這麼遠到長安,還不夠儘力嗎?”

“可萬一消息傳到長安,李倩提前布署防備,可就不好打了。”

達紮魯恭道:“消息若傳到長安,李倩的兵力隻會心生畏懼,投靠太上皇。若是如此,都不用等我們到,也就大功告成了啊。”

李齊物聽得腹誹,麵上卻不敢發作,悻悻不語。

他徘徊了一會,偷瞄了達紮魯恭幾眼,忽然問道:“將軍喝酒了?”

達紮魯恭擺了擺手,但確實有些迷糊、氣悶,像是喝醉酒般。

軍中不止他一人如此,不少士卒、牧民都感到疲倦無力、嗜睡頭昏、胸悶腹瀉,因常年生活在空氣稀薄的高原上,他們每次出征到海拔更低的地方,都會因為不習慣這邊濃鬱的空氣而感到有些醉。

反之,唐軍每次攻入吐蕃,則常常無法適應那邊的空氣稀薄。

今年本已適應了隴山的高度,今日一路向東,地勢越來越低,到了傍晚,達紮魯恭已打了好幾個哈欠。

“你也看到了,我們的士卒已經鏖戰了一年多,現在還走到氣候這麼差的地方,太累了啊。”

李齊物愣了一下,奇怪明明白天還說得好好的,怎麼到了晚上立

刻就變了態度?

“將軍,你的意思是?”

達紮魯恭半眯著眼,隨口道:“這趟行軍,比預想中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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