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背盟(2 / 2)

杜五郎先是以朋友的語氣問了一句,之後神色一凜,拱手道:“臣聽著。”

“當年朕招降了田承嗣之後,讓他率領範陽降卒隨朕北伐史思明,你覺得此事朕做錯了嗎?”

“臣豈知這些?”杜五郎撓了撓頭小聲嘀咕,但真認真一想,還是能回答出來,道:“範陽降卒之妻子兒女皆在故地,歸心似箭,隨陛下北伐,自當奮勇,留在關中反生事端,陛下此舉,自然是沒錯。”

薛白把手裡的奏折丟給了杜五郎。

杜五郎打開一看,隻見奏折是顏杲卿寫的,隻略略提及了河北的軍屯一事,主要說起的是回紇內亂導致的一係列影響。

葉護、移地健二人分裂之後,葉護被趕到了葛邏祿的部落,移地健則派兵南下,其兵馬在大唐邊境盤桓了一段時間,便開始劫擄邊境百姓。

顏杲卿主政一方,不擅長行軍打仗,所幸麾下猛將如雲,田承嗣、張忠誌、侯希逸、劉客奴等將領紛紛領兵出擊,擊敗了移地健的兵馬,範陽、盧龍軍雖然叛變過,但這些年兵士對待外

敵一向強硬,不墜大唐男兒的威名。

這封折奏,便是顏杲卿遞上來報功的,為將士們請賞,比如任田承嗣為範陽兵馬使。

他還在折奏裡稱,眼下外敵犯境,暫時不宜削弱節度使之權,因為現在範陽是顏杲卿、袁履謙在主政,若是把一郡大權分散到各州縣,外寇來時,難以統籌禦敵,且倘若把節帥權力一分為四,他反而壓製不住。

最後,顏杲卿還問朝廷,是否收到了朔方的奏報。

杜五郎看罷,揉了揉眼,又看了一遍。

薛白問道:“看出問題了嗎?”

“陛下莫非是懷疑顏杲卿貪戀權位,想要自己當節度使,這才不支持陛下削弱範陽節鎮的權力?”

薛白道:“他說的是實情,並非是為了攬權。”

杜五郎道:“那還有什麼問題?”

“你覺得範陽的問題在顏杲卿還是在田承嗣、張忠誌等範陽舊將?”

杜五郎遂思忖了一下,感受到了顏杲卿奏折裡似有鎮不住田承嗣等人之意。

之前薛白親鎮範陽,還能壓得住這些驕兵悍將,現在回紇一旦南掠,他們重掌了兵權,再想讓他們交出來就難了。

哪怕是薛白信任的顏杲卿、袁履謙能鎮守住,但也必須手握所有權力,長此以往,不也就成了範陽舊將,不能根本上解決問題。

“陛下是說,問題不在這些人,而在於藩鎮的權力?”

“你可有辦法?”

“臣是最愚鈍的,怎麼能與陛下商議這些要緊事。”杜五郎道,“無非是……派出監軍?”

薛白搖了搖頭,先略過範陽的問題不談,又指向了奏折上最後一句話,道:“顏杲卿這是在提醒朕啊。”

杜五郎目光看去,訝然了一下,問道:“陛下莫非是沒有收到朔方的奏報?”

“嗯。”

如今的朔方節度使是仆固懷恩。

這人一向是以忠誠自居,偏偏被李亨父子激怒之後占據著朔方的幾座大城,也不肯交出兵權。此前,薛白一直顧不上他,隻好安撫招降他,也沒出什麼大亂子。

但,仆固懷恩當年為了助李亨向回紇借兵,曾嫁女於回紇,移地健正是其女婿。

現在,移地健南掠大唐,不去侵擾更近的朔方一帶,而是直接向東跑去範陽、平盧。而仆固懷恩一個字都沒有上報朝廷,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也許是移地健不想招惹老丈人,仆固懷恩什麼都不知道;也許是雙方已接觸過,達成了共識,移地健因此去侵擾大唐彆處,仆固懷恩故意隱瞞不報。

顏杲卿說現在的局勢不安穩,不適合削弱範陽節鎮的權力,顯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防備仆固懷恩。

杜五郎於是有些被嚇到了,道:“陛下,這麼大的事,該找宰相商議啊,臣擔不起的。”

“找你來,是想讓你代朕去見一趟仆固懷恩。”

“什麼?”

杜五郎一聽,臉色就發白了,嚅了嚅嘴,道:“朔方那種地方,那些驕兵悍將,我……”

“你是朕最信得過的人,最能代表朕的誠意,代朕轉告他,朕不願與他心生猜忌,他是坦率的漢子,隻問他,朕能否再相信他一次。”

~~

一眨眼,正興元年就到了下半年。

有許多商賈南下采購了茶葉、蜀錦等貨物歸還長安,等待著朝廷打通西域。有的等待了半年,有的甚至已等待了一年之久,然而,朝廷雖擊敗了吐蕃的入侵,卻還沒有興兵收複河西的意思,商賈們議論紛紛,都說被年輕的皇帝騙了。

薛白也有些焦急,西域的商路不通,長安的物資就隻能靠天下供給。隻入不出,相當於原本是一池活水,如今成了死水。

隻到中秋節後,這日,顏泉明忽然求見。

他往常覲見都是前一日就遞交奏折,今日一改常態,薛白遂心念一動,已有了預感。

因此,顏泉明一進殿,薛白便問道:“可是使者回來了?”

“正是!李齊物等人歸來,且帶來了瑪祥的使者,陛下可要現在就見?”顏泉明也很興奮,上前兩步,壓低聲音道:“事成了,赤鬆德讚就在隊伍當中。”

薛白長舒一口氣,並不急著見這些人,而是看向了地圖。如此一來,原本被卡得死死的棋局就能盤活了。他可以把一部分川蜀的兵馬調動到秦隴,準備打通西域。

甚至隻需要作作樣子,通過談判的方式拿回河西諸城。這是最好的結果,到時他便可把郭子儀再調往朔方,鎮住仆固懷恩。

也能夠調換範陽、平盧的將領。

當然,冷靜下來一想,這些計劃能順利達成的前提是安西、北庭諸鎮都還在,或者說都還心向大唐。

倘若安西、北庭都已臣服於吐蕃了,收複河西就成了毫無意義的事情,朝廷在西北碰了壁,連帶著朔方、範陽、平盧的問題也會變得更加的棘手。

~~

與此同時,靈武。

封常清曾經從這裡率軍北上,取道回紇前往安西。

在他們離開了近兩年之後,終於有一小隊人馬風塵仆仆地從北方回來,乘著駱駝,在風沙之中趕到了靈武城門下。

有朔方兵士上喝問道:“你們是誰?!”

那一小隊人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皮膚粗糙,風霜滿麵,愣愣看著城頭上搖晃的大唐旗幟,發呆了許久。

他攤開雙手,看向蒼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大唐?大唐!”

“萬裡歸途,整整一萬餘裡,我們終於走完了。”

隨著這兩句話,這中年漢子已是淚流滿麵。

他就靜靜地站在那哭,引得身後的同伴們紛紛抽泣,他們沒有更多的言語,隻有渾濁的淚水滴在那一雙雙磨破的腳上。

城門守軍不由動容,問道:“你們是從何處來的?”

“安西、北庭都護府還沒有降!”

那中年漢子沒有馬上回答他是誰,而是用力捶打著胸膛,鏗鏘有力地說道。

“這些年河西陷落,長安音訊全無,吐蕃大軍連番攻打,但安西軍還是守住了!”

守城士卒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漢子,道:“安西四鎮還在?”

“還在!”

“北庭都護府還在?”

“還在!”

中年漢子答過,雙手按在那守城士卒的肩上,問道:“長安呢?長安還在嗎?”

“長安……當然還在。”

中年漢子這才道:“末將曹令忠,北庭留後楊誌烈將軍麾下,奉命歸京,上報西域情形,我等雖孤懸萬裡之外,然大唐軍旗未墜。”

“快!快報於節帥!”

城門打開,守門士卒翻身上馬,向城中節帥府疾馳而去。

節帥府,正廳。

杜五郎雙手捧著一個杯子,杯子裡的酒水正泛起漣漪。

他的手正微微地顫抖,麵對仆固懷恩,他察覺到了危險,不免有些心虛。

“我對朝廷忠心耿耿,可朝廷總是疑我!”

杜五郎才轉達了天子問候之意,仆固懷恩不僅沒有表現出恭敬,還大手一揮,憤憤不平地說起來。

“想來也是情有可原,此前在涇原,我對忠王掏心掏肺,尚且見疑。當今天子,我更是起兵與他交戰過,他如何能信我?!”

“不是這樣的。”杜五郎連忙道:“陛下遣我來,恰是因為信任。節帥你想啊,我是陛下最信任之人,若是懷疑你,我豈會置身險地?”

仆固懷恩輕嗬一聲,不以為然。

他們心裡都很清楚,杜五郎此來,是因為回紇內亂。

“若我說,回紇內亂之後,我確實與移地健有過聯絡,你待如何啊?”仆固懷恩問道。

薛白說的沒錯,他果然是個直率之人。

但杜五郎見他這麼坦誠,反而心裡猛顫了兩下,背上有冷汗流了下來,暗忖這都告訴自己,莫不是已打算殺自己滅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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