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思殿的後麵有一個蹴鞠場,隻是已經荒蕪了很久了。
薛白入主大明宮以來幾乎就沒在這裡踢過球,但有時會過來跑馬。
因為場地夠大、容不下刺客,隨侍的宮人們可以放心讓他獨處,這令他覺得偌大的宮城像是隻有這裡才隻屬於他。
這天,顏真卿過來時,薛白正在費力地把一塊巨石搬到樹蔭下。
“陛下在做什麼?”
“搬條凳子。”
顏真卿忍俊不禁道:“宮殿裡多的是舒服的凳子,陛下何苦非要搬一塊硌人的石頭?”
薛白一時也答不上來,但也沒停止手上的動作,等終於把那塊巨石搬到樹乾邊了,他已是滿頭大汗。
舒了口氣,在石頭上坐下,他才答道:“因為我就是想坐這裡。”
“陛下隻需吩咐一聲,自然有人搬好。”
“不想讓太多人過來。”薛白道:“丈翁養過貓嗎?”
“沒有。”
“貓與你再親,它也需要有個地方隻屬於它自己,也許,人也一樣。”
“全天下都是陛下的領土。”
“不過是那麼一說罷了,賦予君主權力的說法。”薛白道,“我能躺的也不過是這幾尺之地,宮城裡每個地方都有人在眼前走來走去,不管是睡覺也好、洗澡也好,這裡安靜些。”
顏真卿搖了搖頭,對薛白奇怪的癖好不以為然,說起了正事,道:“靈武的消息回來了。”
薛白今日不在宣政殿待著,獨自跑到這裡來,似乎是對這件事並不關心,但聞言還是臉色凝重了些。
“仆固懷恩反了嗎?”他問道。
也許是因為在這個場合下,顏真卿沒有恪守臣子該有的恭謹,不僅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問道:“陛下不是很確信仆固懷恩不敢反嗎?”
“哪有什麼是確定的。”薛白道:“事情在沒發生之前,誰都不能預料到結果。”
他一直以來表現得非常堅定,說白了他隻是知道原本唐廷縱容藩鎮的做法是錯的而已,可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他其實也不知道。
“陛下不猜猜?”
“丈翁就直說吧。”薛白道,“這件事我是力排眾議,若錯了,也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準備。”
“他沒反。”顏真卿從袖子裡拿出奏折遞上前,道:“這是郭子儀的奏章,仆固懷恩父子已交出兵權,奉旨回京了。”
薛白接過看了,郭子儀的行文很簡練,絲毫沒提仆固懷恩的小動作,隻說了結果。
另外提了一句仆固懷恩患了背疽,因此耽誤了政務,導致朝廷對他有了誤會,實則他忠心耿耿。
事情以如此平淡的方式了結,很多情緒似乎都迅速消退了,那些爭論不休的聲音一點點小了,直到漸不可聞。沒有誰贏也沒有誰輸,好像一開始就沒有起太大的波瀾。
就隻是朝廷召仆固懷恩回朝,仆固懷恩領旨了而已。
“那就讓郭子儀領朔方軍出兵河西吧。”薛白道。
“政事堂已擬了旨。”
“好。”
顏真卿沒有離開,又道:“仆固懷恩不日就要到長安,他的背疽,李遐周似乎有辦法一治。”
薛白搖了搖頭,道:“治不了。”
“陛下,不論仆固懷恩做到何等地步,在明麵上看來他並未謀反,而是奉旨即歸京,可以作為藩鎮的表率。”
“朕知道,從結果上看是這樣。”
“如此,陛下若能遣人治好他的背疽,各地節度使亦可體會陛下的聖德,知進京是好事而非壞事。”
薛白聽了,依舊搖了頭,淡淡道:“治不了。”
顏真卿道:“仆固懷恩氣量小,若陛下展示大度,懷仁於他……”
薛白抬了抬手,止住了後麵的話,道:“不論明麵上的結果如何,朝廷有朝廷的態度。”
此事已無關於他對仆固懷恩大不大度,若真能治好了仆固懷恩的背疽還無妨,可若治死了又如何?藩鎮們會說朝廷把人召到長安弄死了。
眼下已經不是需要朝廷一直去籠絡人心的時候,而是整肅綱紀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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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明宮之前,顏真卿又求見了皇後。
雖是父女,他與顏嫣相見時因是在殿內,反而比見薛白還多了些繁文縟節,甚至還要見禮。
顏嫣才不受她阿爺的大禮,直接讓宮人把李祚牽上前,笑道:“知阿爺其實是想見這孩子,給你帶來了。”
“祚兒見過阿翁。”
兩歲多的孩子奶聲奶氣地學著行禮,顏真卿看著也心疼,偏是撫著長須,擺著嚴肅的神色來,教導這個小小的儲君。
永兒如今也被封了個才人,依舊跟在顏嫣身邊,在一旁看著都替李祚感到委屈。反而顏嫣能坐得住,笑看了一會,才讓永兒把李祚帶下去。
怪的是,分明顏真卿對李祚最嚴厲,李祚卻最親近他,抱著他的腿,死活不肯下去,哇哇大哭。還是顏嫣板著臉叱了兩句,才讓這孩子噤聲,老老實實地下去。
父女倆這才能敘上幾句話。
顏嫣莞爾道:“看阿爺
整天板著臉,君君臣臣的,像是沒把他當成外孫。”
“他先是大唐的儲君。”顏真卿不無憂慮地道:“你們啊,還是太縱著他了,我近來為東宮物色了幾個先生。”
顏嫣反正就是笑應下來,卻沒說薛白可不是這想法。
她也不知薛白是什麼想法,但反正是沒有現在就極力培養儲君,始終是一副“讓孩子能健康快樂成長”之類的態度,某一次甚至還說過“百年之後的事,誰說得準呢?”
有時她私下猜想,或許是薛白人生二十多年都姓薛,卻讓孩子姓了李,所以有些不自在。
她還為此笑話他太擰巴來著,他卻是灑然一笑,道:“姓什麼不重要,我不過是不想他一輩子被人操控了。”
顏嫣大概能明白薛白的意思,大概就是,李隆基送了“李祚”這個名字,當然不是出於好心,而是要利用這孩子保證李唐社稷的延續。
可她覺得,既然送了她兒子一座江山,利用了就利用了。
當時她就懟了薛白一句,道:“若這小東西願意被操控,那你非要與他擰著來?我看,你才想要操控他。”
這話極有道理,這之後,薛白就沒在兒子的教導上與顏嫣唱過反調了,由著她與顏真卿給李祚從小就教各種東西。
當天父女二人談過了李祚的學業規劃,顏真卿遲疑片刻,還是問道:“聖人近來可是有煩憂之事?”
“無非是西北之事。”
“除此之外呢?”顏真卿又問道。
顏嫣笑道:“除此之外,彆無其它煩憂。”
顏真卿道:“今日見聖人獨坐於蹴鞠場。”
“阿爺想多了,不過是他嫌國事繁重,忙裡偷閒,跑去透口氣罷了。”
“如此便好。”
見過了顏真卿,顏嫣思量了一下,已是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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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見了薛白,顏嫣便支開旁人,點了沁人心脾的香,等夫妻二人上了榻,似不經心地道:“阿爺今日說你有心事呢。”
“因為我在蹴鞠場邊搬了塊大石頭?”
“為何搬塊石頭。”
“坐著乘涼,看看雲,吹吹風。”
顏嫣笑道:“太液池邊的賞心亭你不坐,非要自己搬塊石頭,無怪乎被說。”
“那些宮人一看我坐在太液池邊,便偷偷跑去準備瓜果,以備我萬一吩咐了,我若叫他們彆準備,他們又要惶恐不安,擔心是不是上次的瓜果不甜,不如我自己坐著自在。”
“可當這樣的皇帝,不就是郎君一心想要的嗎?”
“是啊。”薛白也笑了笑,道:“我貪心,都想要。既想要皇帝的權,又希望我想自在的時候就有自在。”
“我知道。”顏嫣道:“我就是奇怪,為何這般小的一件事,阿爺會多問一句?他往日卻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薛白聽了,知道顏真卿察覺到了他的某種情緒。
但沒關係,他已經想通了,大可與顏嫣直說無妨。
“丈翁是擔心我像仆固懷恩一樣鑽牛角尖。”
“嗯?”
“就好比仆固懷恩一事,隨著朝廷安定,早晚是要收了他的兵權,讓他進京安度晚年的,他等到這一刻想到就這麼放下兵權太委屈了,想與朝廷掰扯清楚,太晚了。人要向前看,總糾結於過去的是非對錯沒意義。”薛白道:“於我,也是一樣的。”
“何處一樣?”
“如今社稷逐漸安定下來,國事步入了正軌……丈翁希望我向前看,不要執著於過去,那些是非對錯已沒有意義。”薛白道:“我既得到了他以及諸多良臣名將的輔佐,把大唐治理好,比什麼都強。”
這一番話雲山霧繞的,又不把具體問題說出來,顏嫣當然沒聽懂,但她竟還是領會到了一部分。
她想了想,舉了個例子,道:“就好像我們的孩子名叫‘李祚’,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是玄宗皇帝起的。”
“是。”薛白道:“但不重要了。”
他停頓了一下,才道:“確實不重要,姓也好,名也罷,不過是小節而已,就像是宮人手裡捧著的瓜果,朕開口讓她們送了,她們才能送,沒什麼好不自在的,想通了,也就豁然開朗了。”
顏嫣問道:“你在蹴鞠場,就在想這些?”
“嗯,這一切本就是我要的,沒什麼好擰巴的了。”
薛白拍了拍顏嫣的背,略過了這個奇怪的話題。
最後,他喃喃自語了一句。
“其實,我知道丈翁一直在嘔心瀝血。”
之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薛白都沒有再去那個荒蕪的蹴鞠場。
他不需要坐在那塊硌人的石頭上,他自有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椅坐;他也不需要一個隻屬於他自己一人的空間,因為天子富有四海。
他漸漸模糊了自己當時在李隆基麵前說過的話。當時他說,終有一日要讓世人知道他其實不是李倩。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是為了故意激怒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