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方顫抖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撂皺巴巴的卷子,雙手遞給杜五郎。????杜五郎興衝衝地接過,一看,卻發現自己也不知好壞,隻是沉吟道:“你的字,還得再練練。”
硯方咽了咽口水,更緊張了。
“郎君,小人有一事想稟呈郎君。”
“你說唄。”
“其實,是崔涇指使三管事殺了春蘭。”硯方道:“小人知道,春蘭懷了崔涇的骨肉,一直以此在逼崔涇
納她為妾。”
杜五郎皺眉道:“你放心,這主仆二人草菅人命,我定不會放任不管,必要他們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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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杜五郎再次向崔洞討要了硯方,這次他還想把硯方的父母都帶走。
崔洞沒有二話,很快就點頭答應了。
這反倒讓杜五郎很不好意思。
崔洞猶豫著,出於朋友之誼,還是提醒了杜五郎幾句。
“吉,吉兄。我見你對這些奴婢十分關心,隻是……”
“隻是什麼?”
“這些人命苦、可憐,你我施加援手可以,但莫與他們太過親近了。”
“為何?”
崔洞道:“他們出身低微,難免對錢財看得重,重利益而寡廉恥,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頗難相處。總之,升米恩,鬥米仇,你需有分寸。”
杜五郎道:“哪有這般一概而論的。”
“唉。”
崔洞歎了一口氣,說起他的一樁往事來。
“過去我也像你,頗親近下人。原先我院裡有個打點草的奴婢,我見她溫順柔善,不免多賞賜些糕點、時令水果,相熟之後,見她家中貧瘠,又讓膳房每月送些糧麵肉禽。彼時我是出於好心,不想卻讓她有了其它想法,有次我在午睡之際,她便進了我的屋子。從那以後,漸漸地,她便開始向我討要物件,從香囊之類的小物件,再到金銀玉石,以至於最後,她竟開口問我要名份……可我一開始,不過是出於好心而已。”
杜五郎撓了撓頭,問道:“那後來呢?”
“阿娘把她送走了。”崔洞道,“這是世家子弟常遇見之事,那些婢子出身卑微,不能與你談詩書,隻會不停地索取,崔家門戶雖大,我卻不願被當作金山銀礦。我等與人交際,還得是能平眼對視之人啊。”
說罷,崔洞飲了一杯酒,敬杜五郎。
他沒再說什麼,但杜五郎能感受到,這杯酒之後,崔洞不想再與他打交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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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一個老農佝僂著身子在割草。
“阿爺!”
硯方呼喊著,快步跑到老農身邊,道:“阿爺,快隨孩兒走吧,孩兒遇到貴人了,要去考童試,你也歸籍還鄉吧!”
老袁頭一聽就急了,沒想到兒子這樣執迷不悟,到今天還是好高騖遠,遂把兒子大罵了頓。
罵的還是那些話,種下的糧食怎麼辦?崔家的恩情怎麼還?歸籍了欠的租庸調怎麼還?往後靠什麼活?
“阿爺,都與你說了,朝廷有新政。歸籍就免租庸,重新分田畝,還有春苗貸,你明年種的糧就全歸自己了!”
“蠢材,聽你的,一年大旱就能讓老袁家斷子絕孫。”
“遇到災年朝廷自會賑濟……”
“朝廷朝廷,我們早不是朝廷的百姓,好不容易才當上崔家的世仆!”
硯方見自己阿爺如此冥頑不靈,再次氣哭起來,罵道:“狗屁世仆有什麼好的!你忘了阿姐是怎麼死的了嗎?!”
老袁頭一愣,身子就僵在那兒。
“要不是你阿姐,你能成為書僮?”
“崔家已經把我們都送人了,白紙黑字,此事由不得阿爺!我們當奴隸的,就是像物件一樣,主家想送誰就送誰!”
硯方這一喊,老袁頭張了張嘴,卻是無話可說。
風吹過他的麥田,麥浪一層一層,煞是好看,今年是個大豐年。
但這麥田,從來就不是他的。
臨行前,硯方再次去拜了拜他的阿姐。
他的阿爺阿娘從來不說他阿姐當年是怎麼死的,可他漸漸長大,見得多了,再回想起當年一家人在大通鋪上睡覺時,阿娘與阿姐的竊竊私語,他早就明白是什麼回事了。
“傻閨女,你莫被郎君給哄騙了,我看,莫攀那高枝,還是嫁個佃戶合適。”
“才不,郎君說他喜歡我呢。”
硯方不知她們說的是崔家哪個郎君,隻知道那年阿姐是真的漂亮。
可他阿娘並不信這些,又問道:“真說了?”
“嗯。”
“可他那樣的人物,喜歡你個粗笨丫頭什麼呢?”
硯方至今都記得他阿姐那滿是歡喜的語調。
“他說我的眼睛好看,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入夜,隊伍從壽安縣行到了洛陽城外,硯方抬頭看向星空,見到的是滿天繁星,似有千萬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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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洞失去了一個朋友,頗為遺憾。
這日他正坐在雅舍中看書,待聽到有人端茶水進來,他睜眼一看,當即皺起了眉。
“怎會是你?”
“回三十九郎,小人回來了。”三管事卑躬屈膝地跪在崔洞麵前,道:“小人罪該萬死,特來向郎君請罪。”
崔洞大怒,他的善良讓他見不得這樣一個草菅人命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悠晃,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向我請罪有何用?你欠的是被官府法辦!”
“回郎君話,縣署已經法辦了奴婢。”三管事道:“依唐律,凡主家未報官府,而擅殺有罪奴婢者,杖一百,小人已受刑一百杖。”
“你說什麼?”
崔洞訝然,上下打量
了這管事一眼,見他雖然故意作出腳步蹣跚的樣子,其實根本沒受什麼傷。
“好,好,好,你教我唐律是吧?我受教了……來人!”
崔洞的隨從們當即入內。
“郎君。”
“拿刀來,今日我要殺了這惡仆,便讓縣署再杖我一百罷了!”
三管事一聽就怕了,連忙磕頭求饒,道:“奴婢對崔家忠心耿耿啊,這些年來,奴婢真是為了主家上刀山下油鍋……”
正鬨著,有婢女匆匆趕來,萬福道:“郎君,大娘子請你過去。”
崔洞狠狠指了指三管事,便去見他阿娘。
他阿娘喜歡理佛,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誦經,聽他來了,頭也不抬,道:“放過三管事吧。”
“阿娘,你是不知他的所作所為。”
“為娘隻知,他替你鞍前馬後,不辭辛勞。”
崔洞道:“孩子何時差使過他?但阿娘卻不知,他替崔涇殺了一個婢女……”
“阿彌陀佛。”跪在蒲團上的婦人悠悠歎惜了一聲,道:“為娘本不想與你說這些,可你阿爺很生氣。”
“因孩兒交了個朋友?”
“那年你正要入東都國子監,春枝鬨得厲害,可知是誰替你收拾的亂攤子?”
突然再聽到這個名字,崔洞呆立在當場,喃喃道:“春枝?”
“是三管事,他確實是個忠仆,不僅給崔涇辦事,也給你辦。”
“什……什麼?阿娘你說過的,你們讓春枝嫁人了。”
“嫁人?她一心都是你這豐神俊朗、舉世無雙的名門公子,還能嫁旁人嗎?她寧死都要毀了你!”
崔洞眼神漸漸失焦,有些害怕地問道:“你們……把她如何了?”
“以你的聰明,不是猜不到,你是懶得管,但你知道春枝的弟弟是誰嗎?”
“不會是,硯方吧?”
“故而我說,你阿爺很生氣,他沒想到你這麼聰明的孩子能辦出這麼蠢的事來。以前,那書僮對你再有不滿,終究是崔家的仆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管事們盯著,隨時也能杖殺了他。你倒好,把他送到天子的紅人身邊,安不知‘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
崔洞立在那,已然是失魂落魄。
他沒想到,自己與崔涇其實是一樣的。他自詡清高,其實早在這池子裡染得一身的血腥。
這便是他的不過問仕途經濟,不過是安然躲在祖宗的蔭護下,對著成千上萬個苦命的賤隸拆骨吸髓。
“孩兒……孩兒……”
“此事雖小,但天子近在洛陽,萬一再拿此事打壓崔家。你阿爺讓你去拜會兩個人,一是你的好友皇甫冉,二是禦史中丞崔祐甫,如實稟明詳由,並告訴他們,在壽安縣,崔家一定會順朝廷之意,放賤歸良,讓逃戶全都歸籍。”
崔洞沒想到家裡會這麼快低頭。
他此前聽族中兄弟們的言論,多是說天子的各種新政都是想從世家大族的口袋掏錢,崔家無意帶頭反抗,但肯定不會老實配合。
“彆想了。”婦人歎道:“還不是因為你,帶回了一個杜五郎。”
崔洞失魂落魄地離開佛堂,回到住處,隻見三管事依然躬著身子立在那裡。
“郎君,小人聽說你要備厚禮,已經準備好了,請你過目。”
崔洞看著這下人的麵龐,隻覺厭惡不已,卻什麼都無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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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明堂。
薛白放下了手中的卷子,道:“還不錯,是個可用的人。”
“真的?”杜五郎道:“看來我又立功了。”
“不過是剛開始罷了。”薛白道:“朕會下一道關於改革童試的旨意,強調通過童試者,不論原來是何身份,往後皆是朝廷生員,你暗中讓他鑽這個空子。”
“暗中鑽空子?”
“不錯,待他中了榜,再讓那些不滿者鬨。他們鬨大了,朕方好後發製人,怒而下詔,表明要廢除奴隸製的態度,吸引支持者。”
杜五郎勉強能懂,暗暗點頭。
“此事務必保密,不可先漏了風聲,讓人猜到我們的心意。”
“陛下放心。”
正在此時,有宦官入內,稟道:“陛下,崔中丞求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