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那些我都會了,媽媽,你信我。”弗洛倫斯撇了撇嘴,眼淚又滑了下來,“可惡,為什麼他們都不信我?”
“我沒再去上學,在圖書館替老伯抄書。他人對我很好,又把我推去了電報局,給人幫忙。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打字機…它笨笨的,大大的,人嵌在裡頭,像是花生被塞進了土裡。人的手指敲在上麵,哢噠哢噠地響。有位正式的打字員告訴我,這已經是被淘汰下來的了。希爾斯頓區的打字機,小到一台桌子的地兒就能放下。
“我能賺到錢了,我把它們偷偷地塞在床縫裡,一直一直地攢著,打算在新年給媽媽一個驚喜。她再也不需要這麼努力的勞作了。結果,就在這時,哥哥失蹤了。”
“媽媽以淚洗麵,爸爸悲痛焦急,東區的警察怎麼也找不到他。我好恨。我翻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偷偷找到了賞金獵人,隻要他們能把喬找回來,我多少錢都願意給。但是他們也是沒用的東西。自己找不到,卻反過來勸我放棄。”
“媽媽的身體垮了,被趕了出來。我攢下的錢已經押給了委托的人,怎麼去要也收不回來了。家裡的積蓄耗完了,可是她還是死了,就在那麼短短的幾天。”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呢?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這個狹小的房間裡,媽媽和哥哥的影子在一刻不停地遊蕩著,追著我跑。我每天看見那張小床,就會想起媽媽,可是現在床上隻睡著我一個人了。我看見窗玻璃上的裂痕,就會想起哥哥。他雖然不聰明,但是有一雙巧手,做了木匠的學徒,從不跟任何人吵架。
“但是就在這一個月裡,這裡就沒有媽媽,也沒有哥哥了。爸爸討厭我,他說,要是我早點聽了他的話,去工廠打工,媽媽就不會死。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打我,我也討厭他。我不想呆在這裡了。”
“所以你就跟他說,伱要去讀文法學校?”阿詩黛拉問道。
“是的,我說我要離開這個家,再也不要回來了!”弗洛倫斯道。
“為什麼要用那種方式說話呢?”阿詩黛拉溫和地問,“很多時候,同樣的內容用很壞的方式說出來,就算是合理的,人們也不會想要接受。”
“我忍不住!”弗洛倫斯攥緊拳頭,“我一生氣,傷人話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我從小可從彆人那兒聽過什麼好話麼?那些討人厭的話就這樣從我的嘴裡衝出去,事後就算打自己多少個嘴巴,也沒有辦法彌補。”
阿詩黛拉沉默了。
當時在隔壁,她用占卜確認過,詹姆斯說的是真話。但是聽了弗洛倫斯視角的敘述,她能夠確信,這些話也是真的。他們都說的是自己認為的真話,也都傾吐出了自己的苦衷。
他們遠遠談不上是完美的人。認識的錯位讓他們無法相互理解,激烈的性格讓他們更加難以溝通。隻會在越來越深的彼此仇視中,將對方推得越來越遠。
人很難被改變,而這樣根深蒂固的矛盾,並不是她一個外人一朝一夕就能緩和的。
她隻能說:“你先考出去吧。當然,從今天開始,你需要試著好好說話。”
弗洛倫斯抬起臉來,又大又圓的眼睛看著阿詩黛拉:“除了老伯,你已經是少數願意聽我說話的人了。”
“惡性循環聽過麼?”阿詩黛拉淡然,“沒人聽你,你就發瘋。可你越發瘋,越罵人,就越沒人願意聽你。我本人也並不擅長溝通,隻能建議你試試站在彆人的角度去思考。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說話。”
當然,她也知道,這個世界上的有些人就是壓根兒不講道理的。沒有什麼建議完全普世,遇到這種人,就也沒有溝通的必要了。
“好了,吃完飯就趕緊學習。你不是說想逃出去麼?沒通過考試,什麼話都是白搭。”聽弗洛倫斯說話的時候,阿詩黛拉也沒停下吃麵,反倒是癟著嘴流淚的弗洛倫斯一口沒吃,還流了不少眼淚在湯裡。
弗洛倫斯用力地點點頭,囫圇囫圇地吃掉了那碗已經開始發涼的麵,瘋了一般地投入了學習裡。
阿詩黛拉歎了口氣。
正當她收拾好餐桌,準備把《通靈》抱回來繼續學習的時候,一團血絲呼啦的東西纏住了她的小腿,X先生的信使從虛空裡爬了出來,長著眼球的肉團吐出了一張紙條。
見弗洛倫斯仍在埋頭苦學,並沒有察覺這邊的異常,阿詩黛拉不動聲色地將紙條收起,塞進了口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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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需要多說一句的是,每個人的敘述視角都不是客觀的,就像親眼所見也未必真實。所有人都會本能地說對自己有利的話,詹姆斯是這樣,弗洛倫斯也是這樣。阿詩自己在儘可能全麵地拚湊出事情客觀的樣子。但是,真正絕對的客觀,就算是有占卜在,也很難做得到吧(笑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