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無常, 玩弄人心。
當少年時的秦鋒第一次聽到這些往事時,都不禁怔住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童年玩伴阿肆的身世, 居然如此坎坷和難堪。
然而, 至此為止,這個故事還並沒有結束。
那個隱藏極深的間諜自然是被交給了有關部門處置,此後不再關淩家父女的事,但是他對於淩寧疆所帶來的影響, 卻並沒有消除。
原來,昔年儘管深明大義的淩寧疆主動告發了自己的愛人, 但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依舊帶給了她巨大的打擊。因此, 懷孕七個月的她,一不小心在恍惚中意外踩空了台階,從一米多高的樓梯上滾下,被緊急送往了醫院。
淩寧疆本就是初次生產的高齡產婦, 再加之思慮過重,擔心受怕以及意外墜樓所受到的傷害, 因此她整個人連同孩子,都立即進入了極度危險的狀態。
於是,滿頭銀發的老將軍還沒有從上一場變故中回過神來,就再一次聽到了有關至親的噩耗,隻能顫抖著在病危通知單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寧疆,寧疆, 你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心急如焚的老將軍仿佛一棵樹樁子一般。直挺挺地站立等候在緊緊閉合著的急救室外,一籌莫展,心亂如麻。
最後, 在經過長達八個小時的掙紮後,耗儘全部精力的淩寧疆,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成功生下了一個早產的男嬰。
這個剛生下的嬰兒比小貓崽子大不了多少,哭聲也是細細弱弱的,聽得老將軍心裡莫名發慌。
才降臨到人世間的小男嬰,全身皺巴巴的,泛著難看的紅色,還沒被自己母親看上幾眼,就徑直被送進了恒溫箱裡。而他在這世上的另一個親人此刻也無暇關注他的情況,因為他的母親由於產後大出血,正徘徊在死亡的邊緣。
“寧疆,堅持住!”往日挺起的長眉帶著幾分哀求之意地垂下,枯瘦而疲憊的老人緊緊攥著自己女兒的手,含著一點淚花為她打氣道,“你剛有孩子,你現在是一個母親了,你可不能拋棄他!”
“是呀,他是個漂亮孩子。”明明是個全身通紅氣息微弱的早產兒,但在他的母親看來,那必然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寶貝,“隻是,可惜了——”
可惜了,自己多想看著他一點點長大啊,素來堅韌的淩寧疆隻感覺自己的氣血都在飛速流失著,不得不輕聲一歎,將那已經轉變為遺憾的心願,全部吞下。
“寧疆!寧疆!”見眼前元氣大傷的女兒的氣息越發微弱,老將軍不禁然而越發惶惶和擔憂起來,但不管焦心的他如何呼喚,都挽回不了眼前人正在急速流失的生命力,“堅持住啊,寧疆!”
“爸——”聽著父親強裝鎮定的勸慰,淩寧疆比紙還要蒼白的秀美麵容上,突然緩緩綻放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吃力卻又堅定地問道,“當年,你為什麼要,同意三哥,去英雄團的申請?”
眼前人帶著幾分灰白之意的麵容上,顯露出無論如何都要知道答案的執著,而那昔日明亮耀眼的黑眸裡,此刻也燃起堅定不移地火焰,似乎在不停逼問著自己的父親:為什麼?
十幾年都不曾提及的話題被再次揭開,看著氣息微弱卻眼帶執意的女兒,淩老將軍心頭忽然浮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定了定神,才帶著幾分沙啞將自己埋藏進心裡的答案鄭重說出:“因為我是將軍。”
“如果不是我的兒子去英雄團,那就是彆人的兒子去英雄團。”淩寧疆等待了一生的疑問終於得到了回應,聽著父親堅定而不曾畏縮的解釋,無聲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滑落,“而我,是一個將軍。”
如果不是我的兒子去赴死,那就是彆人的兒子去赴死。
而我是一個肩負著保護家國之責的將軍,所以,我的兒子也要承擔起保護身邊人的重任。
哪怕麵對死亡的威脅,他都不能退縮,因為,他是一個將軍的兒子。
“原來如此。”看懂了父親眼中沉重卻坦然的深意,淩寧疆輕輕歎息,蒼白麵容上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緩緩說道,“看來,我果然是,一個將軍的女兒。”
如果要問淩寧疆愛不愛那個男人,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是這世間總有什麼東西,比這兒女私情重要百倍千倍。
所以,哪怕淩寧疆如今依舊忘不了他們昔日甜蜜的過往,幸福的時光,和曾經的憧憬,此刻她對於自己親手將愛人送進監獄的舉動,仍然沒有半點後悔。
因為,正如她的父親一樣,她根本沒辦法做到,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任意一人的不幸之上。
“爸,你親手將自己的幾個兒子送上了戰場,我也把自己孩子的父親送進了監獄。”不知道是回光返照還是什麼彆的緣故,老將軍隻看到自己瀕死的女兒,麵上綻放出一個帶著薄薄紅暈的絕美微笑,“我們其實,都是一樣的。”
十幾年的時光就在父女的對峙間流逝,而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倔強而剛毅的女兒,才終於理解到了多年前父親帶著血淚的決定。
“爸,等孩子大一點以後,你就把我和他生父的故事,都告訴他吧。”淩寧疆似乎終於想明白了什麼,也仿佛終於放下了什麼,平日裡總帶著的幾分微寒之意褪去,顯現出一副難得一見的雲淡風輕出來,“畢竟那個時候,我們倆應該都不在了,他的教育,也隻能麻煩你了。”
是啊,自己獨立扛了那麼多年,終究又要麻煩爸爸了呢。
“到時候,他恨我也好,怪我也罷,一切都隨他去吧。”於是,徹底放下一切的她微微含笑,吃力地反握住自己父親顫抖的手指,緩緩叮囑道,“畢竟,是我這個母親,害他失去了自己父親。並且,也是我這個母親自己不爭氣,害他現在要他再次失去另一個至親了。”
“不,寧疆——”殘酷的分彆即將到來,曾經經曆過多少生離死彆的老將軍忽然慌了手腳,“寧疆,你彆走!”
“都是爸爸不好,這些年一直都是爸爸不好——”鐵骨錚錚,從不彎腰,一輩子都梗著脖子的老將軍,慌亂地如同才發現了自己錯誤的孩子,忙不迭地道歉哀求著,“寧疆——你,你聽爸爸的,好不好?”
“不,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而且,我知道,哥哥們肯定也是這麼想的。雖然還有很多話來不及說,但此刻已經心滿意足的淩寧疆。再也抵抗不了沉沉的睡意,緩緩合上了雙目,“最好最好的——”
早春的病房裡帶著刺骨的寒意,直接紮入了老將軍的心裡,聽著女兒最後不曾說完的尾音,他已經布滿皺紋的冷峻麵容上,不禁緩緩流下兩行清淚:“寧疆!”
於是,在一個溫暖尚未抵達的春日,將自己大半輩子都獻給了華夏的老將軍,在迎來自己新降世的孫兒半個小時後,就徹底失去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子女。
然而,不管生命是遭遇到怎麼樣的苦痛和艱難,活在世上的人,都還要肩負著身上的重擔,繼續走下去。
因此,一個月後,已經確認發育良好身體健康的那個小嬰兒,被淩老將軍取名淩肆,帶回了軍屬大院。
那個時候,幼小的嬰兒已經長開了,白皙清秀玉雪玲瓏,正如他母親所說過的那般,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
更難得的是,這孩子不僅漂亮可愛,還乖巧懂事,讓見過他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沒有一個不立即喜歡上他的。
但似乎,這些人中並不包括他唯一的親人。
在旁人看來,任是誰都不由覺得,淩老將軍對待自己唯一的後輩,也太苛責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