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朔方的途中,李寬一路遊覽著沿途的壯麗山河,起初他還覺得分外開心,可在他度過了最初的新鮮感之後,便又開始感到枯燥,但這期間,有一事卻讓李寬從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祖母留給他的那份千年世家的底蘊。 ——從長安到朔方,接近一個月的路程,每天都會有身著重甲的騎士從某個路口出現,然後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來。 這些騎士少則三五騎,多則數十騎,坐騎皆是高頭駿馬,身著黑色重甲。 等李寬即將到達朔方的時候,他的隊伍裡的騎兵已有近千之眾,當然,這支隊伍的出現,自然是傳入了邊關諸位將領的耳中。 而對於這位楚王的存在,李二陛下的八百裡加急早就寫明了:“這逆子膽敢出關,就給朕把人扣住,先把腿打斷,再送回長安!” 當然,沒誰真的傻到跑去執行這樣的旨意,畢竟大家雖然遠在邊關,可又不是沒收到風聲:自打楚王成功“出逃”以後,陛下便宣布罷朝一日,據說那日陛下除了在甘露殿陪皇後之外,剩下的時間裡,他去了東宮,望著那座曾經插著自己馬槊的假山,久久不語。 ——任誰也看得出,對於此番打定主意要親手替自己雪恥的兒子,饒是李二陛下君心似鐵,也難免深受觸動。 故而一方麵李二陛下在邊關諸將領這裡放了狠話,可,另一方麵:沿途的地方官員們,卻壓根就沒收到要阻攔楚王行軍的旨意,當然,可能也是鑒於楚“蠻”王“蠻不講理”的性子幾乎天下皆知——縱然是李二的旨意,這豎子也不見得會買賬。 而我們肯定不會買賬的楚蠻王,此時已經走到了西北的一處山坳。 “我說竇叔,我們還有多久才會到朔方啊?”李寬一邊和竇師綸說著話,一邊拍著座下白馬的馬脖子,算是愛撫。 “殿下,再有三日,我們就到了。”竇師綸此時神情嚴肅,因為畢竟眼下邊關衝突已起,這裡臨近邊關,早已經是突厥人的活動範圍了。 突然,一隻信鴿從遠方飛來,落在薑去的肩頭。 薑去小心地取下信鴿腳環上的信件,掃了一眼,隨後對竇師綸道:“竇公,再有一日,阿盛就會率隊趕到。” “阿盛是誰啊?”李寬聽著薑去說話時溫和的語氣,當即便察覺出不對勁。 “薑公的兒子,一身武藝,頗為不俗,同樣,他對您也是忠心不二。”竇師綸在聽聞此消息後,眉頭總算舒展開來,他先是向李寬解釋了一番,隨後目光眺望遠處,最終,他指著幾裡開外一片地勢較高的坡地屬下傳令道:“今晚我們就在那裡安營紮寨,等待薑盛與我們彙合!” ------------------------------------- 翌日,在破曉之前,山坳另一邊,一座寂靜的小村莊內,靠近村口的一戶人家,已經有人準備開始忙活一天的生計。 “阿娘,我已經煮好了粥,你一會兒記得起來吃。”少年阿狗穿著一件發黃的羊皮裘,光著兩個膀子站在家中唯一不漏風的茅草屋前,叮囑了母親一句,隨後,他轉身來到院中,先是喂了一遍雞鴨,隨後取過石磨上的麻繩,當他準備返身去取掛在自己房中的那把柴刀時,隻聽吱呀一聲響,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婦人眯著眼睛摸索著從房間走了出來。 “阿娘!大夫說了您有夜盲症,眼下天還未亮,您什麼都看不見,起來作甚?!”少年嘴上埋怨著母親,腳下卻是一刻不停的來到了母親身邊,扶住了對方的手臂,隨後,母子二人一同往院中的草棚下行去。 “娘不放心你……”知道兒子心疼自己,這個從出生起到現在,被人從“小花”叫到“花嬸兒”,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的老夫人,聞言隻是緊張的伸手拍了拍兒子扶著自己胳膊的那隻手臂:“娘聽人說這幾日山上有狼……” “娘,您放心,兒子曉的得,我不會往林子深處去。”阿狗扶著母親來到草棚下的木桌前坐下,隨後他盛了一碗粥,放到母親手中:“娘,您慢慢喝,我爭取早去早回,今日姐姐不是要帶著姐夫回門,您啊,就等著看吧,我早算著日子了,估摸著明日去集市上賣了今天砍的兩擔柴,就能去扯上半匹麻布,給我姐還有即將出生的外甥一人做套衣裳,如此,咱家也算是儘了心意了。” “狗兒,苦了你……”花嬸兒聞言吸了吸鼻子,有些話藏在心裡隻是她一個難受,說出來便是大家一起難受。 “嗨,這有啥啊?”阿狗聽出了母親話裡的愧疚之意,當即笑顏寬慰道:”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小草跟了我,我自不會讓她餓著,可她跟了彆人,也沒什麼錯處啊?總不能我倆打小一塊兒長大,她就非我不嫁吧?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可……”花嬸兒每每想到小草的父親來他們家退親之時,那市儈的嘴臉,就一陣心中不暢:“你爹在世的時候,沒少幫過他們家……” “那也是過去的事情啦。”阿狗聞言也隻是輕輕一歎:“娘,彆想了,小草如今也嫁了人,再說這些,不過是徒添煩惱罷了。好了,娘,我得出發了,不然晚了的話,天黑之前趕不回來就糟了。” “那你快去,記得路上小心些。”花嬸兒一聽兒子說的在理,又趕忙催促道。 “嗯,娘你趕緊喝粥,可彆又倒回鍋裡,您彆忘了,上次好好地一鍋燴菜,就讓您這麼一下給毀了。”儘管母親此時撿不到,但取回柴刀,來到小院門口的阿狗還是狡猾地朝她眨眨眼睛。 “好好好,阿娘喝粥,阿娘喝粥!你記得快去快回!”花嬸兒將臉朝著小院門口的方向,朝兒子擺了擺手。 “阿娘,等我回來。” “唉,阿娘等你……” 進山的路程,阿狗已經走了無數遍,可今日仿佛諸事不順一般,先是路上跑出來一隻黑色的野兔,嚇了他一跳,等他撿起石頭打算丟過去的時候,對方早已經沒了蹤影。 隨後,當他行至一片淺灘時,又見到了一隻死去多時的灘羊。 阿狗看這那森森白骨,心中沒來由的一陣不快,隨後,他四下打量一番,尋了一處合適的林子,接著拿出柴刀,開始砍柴。 時間悄悄流逝,河水嘩嘩流向遠方,少年的柴刀一刀一刀砍在生活這棵傷痕累累的粗壯大樹上,那些散落的枝丫,是他隱忍著眼淚,揮舞著汗水,才換來微薄回報。 等到日頭升到頭頂的時候,少年已經打好了柴,他小心翼翼地將麻繩鋪在地上,將柴火一摞一摞的仔細碼好,隨後再打包,接著,少年將柴火扶正,然後吃力地蹲下身子,將跟自己體型比起來,如同一座小山包的柴火背在了肩上。 穿著草鞋的少年,就在風景如畫的山林之間,如負重的蝸牛,艱難行進。 可…… 當阿狗翻過那座熟悉的山頭,在夕陽中眺望自己的家的時候,他的臉色突然大變:“阿娘!阿姊!” 不同於以往,此時的小山村,不再是道道炊煙在暮色黃昏中嫋嫋盤旋的溫馨景象,衝天的火光伴隨著大股的黑煙好似惡魔一般在張牙舞爪,將少年的臉色照得一片慘白。 幾乎想也沒想,阿狗丟下辛苦背了一路的柴火,深一腳淺一腳地衝下山坡,開始向自己的家中跑去。 可是一切,還是晚了。 阿狗在進村時,見到那逃難的鄉親們散落四處的屍體時,他的心情幾乎是崩潰的,淚水早就打濕了他那黝黑的臉龐:“娘……” 巨大的悲傷貫穿少年的心底,阿狗此時已經不再具備思考的能力,畢竟眼下,最明智的舉措應該是遠離此地,可他似乎哪怕身處絕望中,依舊抱有一絲希望。 他希望那個看不起自己的姐夫,千萬千萬,今日不要帶著阿姊回門。 可等他來到熟悉的小院前,看著死前仍舊帶著滿臉恐懼,撲在院中那台石磨上望向門口的中年漢子,以及倒在院門,衣衫不整卻依舊護著高高隆起的小腹,幾乎死不瞑目的阿姊,以及……死在草棚下,那碗舍不得吃掉白粥就灑在自己麵前的花嬸兒,阿狗的心,在這一刻被徹底撕碎! “啊!啊!!!”少年發出無意義的嘶吼,如同失去所有的困獸,他握緊手中的柴刀,轉身朝外衝去! 阿狗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可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做什麼。 可是…… “嗖——” 一支箭矢,從遠處飛來,精準地插入了阿狗的脖子。 “呲——” 倒在地上的阿狗,顧不得身體傳來的寒冷,他一邊在地上努力掙紮著想要抬起頭,一邊不自覺地在心中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原來鮮血飛濺而出,是這樣的聲音啊…… 直到視線重新變得模糊,再至黑暗,直到意識快要消散,阿狗都沒能看清仇人是誰。 最終,或許是上天垂憐,儘管相隔近十幾丈,可阿狗在臨死之前竟真的聽到了一段對話。 “巴加圖,那是什麼?” “哦,一隻發怒的綿羊而已,勿須在意。” 阿狗最終吃力的睜開了眼睛,他躺在地上,身邊是他賴以為生的柴刀,皎潔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讓那件發黃的羊皮裘看起來似乎變得潔白不少,最終,遠處有馬蹄聲響起,隨後漸漸隱沒在夜色中,而少年也不知在何時悄然沒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