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正是仲春時節,惠風和暢,桃花當令。 是夜,一艘製式高大的官船在月色中循水而行。 船頭憑欄站著五位妙齡女子,正伴著船行劃波時的潺潺水聲談天說話。 “你說,太子殿下長什麼模樣?” “明日就能見到了,有什麼好猜的。” “就是擔心……” 有人伸手在那女子嬌嫩的臉蛋掐了一把,“怕什麼,就憑你的姿色,太子殿下定然能相中。” “姐姐彆笑話我了!” 說笑間,有人瞥見二樓一間船艙裡亮起來燭光,神情微變,壓低了聲音對其餘人道:“聽說了麼?那位今日醒了。” 其餘幾人眸色一沉,也跟著朝那亮光的窗戶看去。 當中有個明豔照人的女子冷笑起來。 “一上船就暈倒,還以為她是個不濟事的。” “真不信有這麼湊巧的事,馬上要見太子殿下了,立馬就好了。” “難道她在裝病?” “姓沈的姿容出眾,自負能被太子殿下相中,所以懶得跟咱們這些庸脂俗粉打交道。” 說這話的是個模樣柔弱的,偏生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出來,登時在另外三人的心中激起千尺浪來。 靜默良久,有人怏怏道:“她的確生得很美,若咱們一起進了東宮,怕是她最惹眼。” 五月初六是當今太子的生辰。 揚州知府得皇後授意,從江南煙雨之地擇選了六名美人進京,遣官船北上,恭賀太子生辰之喜。 “那般矯揉造作的姿態,未必入得了殿下的眼。”有人咬牙切齒道,“你們還不知道吧,她父母早亡,這等命硬之人東宮不會留的。” 身後忽而一聲開窗的聲音。 眾女回頭看去,見那窗前站著個身著單衣的纖麗女子,頓時噤了聲。 偏那女子壓根沒看船頭那幾個女子,出神地望著月照江波的景色。 比起剛登船時,她要瘦削許多,薄薄的單衣穿著亦寬鬆得很,袖子輕輕隨風搖曳。 月光籠在她的身上,給她無甚血色的肌膚上罩了一層淺淺的光暈,令她看起來既朦朧,又脆弱,仿佛一觸碰就會碎。 她一出現,船頭幾位女子頗為難堪。 無論如何,說壞話被人抓包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倒是最囂張跋扈的那個還昂著頭:“怕什麼?” 這句挑釁的話並未激起對方任何反應。 相反,窗邊的女子依舊看著遠方,目光片刻未曾在她們身上停駐。 有人小聲道:“夜深了。咱們回屋吧,養足精神好才好麵見殿下。” “說得也是。” 幾個女子附和著,搖著團扇紛紛回了船艙。 官船一下安靜了下來。 丫鬟雅竹走到窗前,對那發呆的女子道:“這些閒話不必入心,明兒到了東宮,姑娘定然能留下的。” 留下? 沈蔚蘭稍稍回過神,目光轉向身邊的雅竹。 雅竹被她盯得發毛,見她神色有異,擔憂道:“夜裡風涼,姑娘彆站在這裡吹風了。” 她不由分說關上了窗戶,扶著沈蔚蘭坐到榻邊。 官船北上,東宮遴選,所有的一切都讓她無比不安。 也無比……害怕。 二十日前,她被家人送到揚州碼頭,登船後不久便病倒了,整日整日的昏睡,一時大汗淋漓,一時滿臉淚痕,一時渾身發熱。 船工都說是水土不服,給她灌不少湯藥,卻無濟於事。 一直到今日午後,沈蔚蘭忽而睜了眼,腦海裡多了些記憶——竟在夢中度過了一世。 本以為是十餘日的昏睡中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方才所見所聞實在太過巧合。 “姑娘的手好涼。”雅竹仍然擔憂著。 這時節夜裡並不寒涼,沈蔚蘭手腳冰涼,顯然還病著。 “喝過紅糖水,姑娘早些歇著吧,”雅竹勸慰道,“奴婢跟管事打聽過了,一到京城,即刻便會趕往東宮,是去是留,明日就有分曉,姑娘可得養足精神。” 見沈蔚蘭眉宇間儘是的憂愁,雅竹慌忙改口:“她們是不服氣才說那樣的話,姑娘無需放在心上。” 沈蔚蘭的確憂心忡忡。 但令她憂慮的,並非那幾名女子的奚落和嘲諷。 而是—— 她們身上穿著的衫子、手中搖曳的團扇、口中所說的話語,甚至那女子挑釁時看向她的眼神……悉數與夢境吻合。 難道說,那不是夢? 而是她切切實實經曆過的一世? …… 沈家在江南頗有名氣,祖上曾出過好幾位進士。 沈氏族學名揚天下,隻是最近這二十幾年來,沈家子弟在科考中折戟沉沙,隻出了沈蔚蘭爹爹這一個舉人。 隻是中舉沒多久,爹爹驟然離世,娘親心力交瘁,病了幾年也過世了。 沈蔚蘭從此無父無母,在伯父家中寄人籬下。 長到十八歲時,本指望著伯父能為她謀一門好親事,卻不想伯父將她帶到了揚州府衙。 沈蔚蘭出落得明豔照人,百般難描,即刻被知府相中,作為禮物送往京城,慶賀太子蕭重弈的十九歲生辰,最終留在東宮。 蕭重弈貴為太子,未及弱冠便奉皇命統攝政事,等閒定奪朝堂大局。 他骨相清越,俊美無儔,單隻從外貌來看,足以令絕大多數少女芳心萌動。 隻是他潔身自好,不近女色,饒是東宮嬪妾為了討他歡喜鬥得死去活來,卻無人獲得他的寵幸。 沈蔚蘭默默仰慕著他。 直到他被廢為庶人,流落街頭時,沈蔚蘭明明獲得自由身,卻不肯離去,鼓足勇氣跟他說了第一句話。 她願意陪在他的身邊,與他共度餘生,共嘗甘苦。 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既是被廢為庶人,她依舊敬他、畏他,愛他。 她不在乎自由,她隻想要蕭重弈。 當時蕭重弈的目光有些猶豫,注視她許久,終歸點了頭。 沈蔚蘭在陋巷中尋了間小屋,破敗了些,卻是他們的安身之處,是他們的家。 巷子口有家脂粉鋪子,老板娘見沈蔚蘭肌膚細潤如脂,粉光若膩,雇她在鋪子裡招徠生意。 沈蔚蘭靠著這份活計賺銀子度日,日子清苦又疲憊。 但她有蕭重弈在身邊。 她沉溺於他斂藏感情的眼波中,那是一種更勝錦衣玉食、更勝骨血交融的知足。 再後來,蕭重弈複為太子,重返東宮,在議定太子妃人選時,他不顧帝後反對,堅持立沈蔚蘭為太子妃。 她想,她終歸在他的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但東宮裡的嬪妃漸漸多了,見到他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也是此時方知,他那雙慣常不動聲色的眼眸會對著其他女子流露溫柔。 沈蔚蘭算什麼呢? 她是佩金飾玉、風華萬千的太子妃,是端莊大度、不爭不搶的東宮正妻。 至高至遠明月,至親至疏夫妻。 她與蕭重弈漸行漸遠,終於明白,陋巷中的相伴是她拚命求來的,從來不是蕭重弈想要的。 立她為太子妃,是感恩,是謝禮,獨獨不是愛意。 心灰意冷時,沈蔚蘭突然病倒了。 這病來得古怪,禦醫診不出脈象有異,卻時常在深夜裡咯血。 她知道有人在害她,想要徹查,蕭重弈卻斥責她胡鬨,命她閉門思過。 大限將至,她在隆冬時分冒雪出門,想再見他一次,問問他是否有愧。 然而站在他眼前,來不及開口說話便栽倒在雪地裡。 記憶的最後,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是裹著狐裘的驕矜嬪妃,以及,臉色驟然蒼白的蕭重弈。 那一刻,皇太子的威儀決斷、天家風度蕩然無存,他的眼神慌亂、狼狽而又無措。 可笑。 人都沒了,這副姿態給誰看? () xs。xs

没有了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