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第 91 章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第九十一章
商溯掀了下眼皮。
——他喜歡這樣的相蘊和, 說著最溫柔的話,下著最狠最黑的手。
“寧平行嗎?”
雷鳴撓了撓頭,“這個地方無險可守, 楚軍若冒死衝陣, 我們隻怕很難抵擋。”
商溯懶懶出聲, “寧平雖無地勢可借,但可借天時與人和。”
“天時人和?”
雷鳴有些疑惑, “這個地方哪有什麼天時人和?不過是——”
聲音微微一頓, 眼睛瞪得滾圓, 不敢置信地看著胸有成竹的男人,深深懷疑他怎麼敢。
“寧平乃前朝天子儘誅江東士族之地。”
商溯不僅敢, 還胸有成竹,氣定神閒, “天子一怒, 伏屍百萬,自此之後,寧平之地成為江東人的噩夢,有止小兒夜啼之威。”
手指撚起一隻旌旗, 落在兩軍對峙的沙盤上, “三十年後, 此地將再次成為江東人揮之不去的恐懼。”
篤定自負, 悠然自得。
仿佛他說的不是利用人心的恐懼將楚軍儘誅寧平的戰役, 而是在閒話家常。
“你”
雷鳴從震驚中回神, “你難道不怕遭到反噬嗎?”
“有道是哀兵必勝,如果南人上下一心, 立誌要洗刷過去的屈辱, 那麼寧平之地便極有可能是激起他們死戰不退的契機。”
想想那種畫麵, 雷鳴便覺心驚肉跳,“楚軍素來悍勇,如果再氣勢如虹——”
“那便折了他們的軍心,滅了他們的士氣,讓所謂天下無敵的楚軍在寧平之地一敗塗地。”
商溯眉梢微挑,打斷雷鳴的話,“悍不畏死的楚軍都不是我們的對手,那麼普天之下,哪方勢力敢與相軍爭鋒?”
男人眸光輕輕一轉,視線落在相蘊和臉上。
少女彼時也正看向他,視線相撞,他清楚看到她黑湛湛眼眸有著欣賞。
將帥之才,國士之態,身為上位者的她怎會不欣賞。
商溯眉眼飛揚,悠悠笑了起來,“楚軍敗亡之日,便是天下歸一之時。”
相蘊和心頭微動,笑意染上眼眸。
——這是她聽過的世界上最動聽的一句話。
一道道將令發出,三軍開始調動。
這場奠定九州一統的戰役,在這一刻緩緩拉開帷幕。
得益於相豫章與薑貞的精心治理,前線戰事雖劍拔弩張,但不曾被戰火波及的鄉下彼時還能保持安靜寧和,可惜周圍的百姓已被相軍遷走,否則此地已是太平昌明之相。
再見蘭月,相豫章百感交集,懸了一年多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若不是蘭月是女將,他還想上前給蘭月一個大大的擁抱,慶祝蘭月死裡逃生,在絕地的洪水之下都能留得性命。
可也正因為蘭月是女將,還是薑貞的心腹愛將,在薑貞心裡的分量遠比他重得多,隻要她們兩個湊在一塊,他就感覺自己是個多餘的,哪怕他才是三媒六聘與薑貞大婚的夫。
相豫章用力牽著薑貞的手,姿態擺得很足。
——恩,他才不是多餘的,貞兒是他的,他的!
這種行為極其孩子氣,薑貞沒好氣地白了相豫章一眼,甩開相豫章的手。
“多大的人了,還來這一套?”
薑貞嫌棄推開相豫章。
蘭月順著薑貞的話點頭,眼睛瞧了瞧相豫章。
這位夏王不是一方雄主麼?怎麼跟個孩子似的來爭寵?
兩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倒襯得自己像是無理也要鬨三分的人,相豫章摸了摸鼻子,隻得鬆開手。
“那,你倆先說會兒話,我去給你倆弄點吃的?”
相豫章覺得自己像極了寬容大度的正妻。
薑貞微頷首,“去吧。”
“那便辛苦夏王了。”
記憶仍未找回,蘭月對相豫章頗為尊敬。
薑貞忍俊不禁,攏了攏蘭月被風吹亂的發絲,“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他應當做的。”
“對,都是我應當做的。”
相豫章撇了撇嘴。
隻要貞兒與蘭月湊到一起,他絕對是被忽略的那個人,不是端茶倒水,就是催促飯菜,總之處處都透著多餘。
更彆提現在蘭月死裡逃生,劫後重逢的欣喜讓貞兒的眼裡心裡隻能看見她一人,哪裡還會有心思去留意他的存在?
特殊時間特殊對待,他才是薑貞三媒六聘的夫,沒必要在這個時間段跟蘭月爭貞兒。
相豫章努力勸說自己。
薑貞去牽蘭月的手,“聽軍師說,在水中死裡逃生的人容易落下病根,不能見風,更不能著涼,否則連骨頭縫都是疼的。”
“我沒那麼嬌氣。”
雖不大記得薑貞,但蘭月與薑貞相處起來卻極為自在,“陰雨天的時候身體會有些不舒服,但其他時間還好。”
薑貞眉頭微蹙,“好也得注意點。”
“你現在年輕,還能用身體抗,等以後年齡大了,疼痛便一起來找你了。”
身上是相豫章親手給她係的披風,她抬手解開,披在蘭月肩頭,“以後要注意保暖。”
“知道了。”
蘭月含笑說道,“你越來越囉嗦了。”
薑貞伸手戳了下蘭月的額頭,眼睛仍微微泛著紅,“你應該慶幸還能聽得到我的囉嗦。”
“恩,慶幸。”
蘭月抬手握著薑貞的手指。
倆人有說有笑回了房間,隻留下相豫章與石都並著一眾親衛在外麵。
相豫章想跟上去,但又被薑貞伸手推出來,最後隻能留在外麵,隔著窗戶與薑貞說了句話。
“你餓不餓?我讓人給你弄點吃的?”
相豫章問道。
連著幾個晝夜的急行軍,哪有不餓的?
但他聲音剛落,薑貞的話便從裡麵遞出來,“不餓,你與石都先玩吧。”
“”
玩?玩什麼?玩泥巴嗎?他又不是小孩!
相豫章嘴角微抽,有些繃不住。
石都瞧了瞧仿佛被人搶了媳婦的主公,心裡莫名舒坦了。
——主公在她們兩人麵前都隻是這種待遇,他又有什麼可傷懷的?
石都曲拳輕咳,忍笑說道:“主公,吃茶嗎?”
“吃你個大頭鬼!”
相豫章恨鐵不成鋼,“你提前來了半個月,怎麼連蘭月的心思都沒摸清?”
若不是眼前這個人著實不中用,蘭月哪裡還會這麼黏他的貞兒?
“你在彆的事情上這麼聰明,怎麼在蘭月的事情上泛起糊塗了?”
相豫章越想越鬱卒,“白瞎了軍師誇你機敏穩妥,遇到這種事情一樣抓瞎!”
石都笑了一下,全盤接受相豫章的說辭。
“主公,感情一事,勉強不來。”
石都搖頭輕笑。
抬手給相豫章斟了一盞茶,俯身送到相豫章手邊,“正如主公與薑王,縱然結發為夫妻,不一樣及不上蘭月姑娘在薑王心中的地位。”
“”
瞎說什麼大實話!
相豫章接了茶,臉拉得比他的馬的臉還要長,“你這是悖論,悖論!”
“在貞兒心裡,我絕對是最重要,比任何事情任何人都重要!”
相豫章說話很快,堪稱斬釘截鐵,仿佛生怕自己的話若慢上一點,連自己都會質疑自己話的真實性。
——在薑貞心裡,他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也不是沒有那麼重要,而是排在江山女兒乃至蘭月之後。
她與他的確是少年夫妻,伉儷情深,可若到了緊要關頭,她依舊會毫不猶豫放棄他。
如此清醒又如此理智,該死的讓人著迷。
相豫章長長歎氣。
“石都,你努努力,爭取在蘭月心裡有這麼點位置,成麼?”
相豫章伸出小尾指,掐出尾指上丁點位置,“讓蘭月彆在整天與貞兒湊在一起,成麼?”
石都啞然失笑,“主公放心,末將會努力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在被蘭月這種女將吸引之後,眼裡又怎會容得下世間的其他女子?
“這才對嘛。”
得到石都的保證,相豫章的心情這才好了點,伸手攬著石都肩膀,與他勾肩搭背說著掏心窩子的話,“蘭月是貞兒最好的朋友,也是貞兒最看重的人,尋常男人哪裡能入得了她們兩個的眼睛?”
“你若是雷鳴阿滿那種人,我便不催你了。”
平日裡極不正經的人此時極為鄭重其事,明明是話著家常,卻不亞於交代戰事的肅容,“但你不同,你文武雙全,進退有度,性格與蘭月頗為互補,若能與蘭月修成良緣,也算了卻我與貞兒的一樁心事。”
“倒不是覺得蘭月一定要嫁人。”
“我與貞兒在這種事情上素來看得很開,嫁與不嫁沒什麼重要的。”
“隻是是覺得她若嫁,定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如此才不算辜負她的將帥之才。”
石都眼皮輕輕一跳,“主公——”
“你便是那個男子。”
相豫章側目看石都,打斷石都的話,“允文允武,虛懷若穀。聰明但不世故,悍勇但不魯莽,是我能為蘭月挑選的最為合適的夫婿。”
石都呼吸微緊,心緒頓時澎湃起來。
四目相對,他清楚看到相豫章眼底是滿滿的欣賞與信任——在這一眾將軍謀臣裡,唯有他能與蘭月相配。
石都心頭一熱,仿佛混沌之中窺見天光。
“主公放心,我定然不會辜負主公對我的期望。”
幾乎是瞬間反應,石都倒頭下拜。
相豫章結結實實受了他的禮。
“蘭月雖與貞兒沒有血緣關係,但自幼與貞兒一同長大,情同姐妹,關係極好。”
相豫章挑眉瞧著拜在自己麵前的男人,“石都,你若負了她,貞兒必會將你抽筋扒皮,挫骨揚灰。”
石都額頭抵在地麵上,“石都不敢。”
他怎會負她呢?
他與她多說一句話,便比打了打勝仗還要開心。
“知道不敢就好。”
相豫章俯身,將石都攙起。
“對了,還有我。”
相豫章把人扶起來,拍著石都身上沾上的土,瞧著男人英氣麵容,笑眯眯說著話,“你若對不起蘭月,你就不必當男人了,割了家夥什進宮當內侍吧。”
“至於蘭月那裡,我會送上多多的俊俏郎君,保證讓她連你姓甚名誰都想不起。”
“”
這可真是殺人誅心。
石都長長歎氣,“主公,您放心,你不會有機會送蘭月俊俏郎君的。”
“那可不一樣。”
相豫章道:“萬一蘭月嫌你老,嫌你一身傷病呢?”
“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將軍,不死也是半殘廢,哪能與年輕又俊朗的小郎君相比?”
相豫章唏噓歎息,“彆說蘭月了,連貞兒都格外偏愛那些雋秀的小文官們。”
“主公,您還是吃茶的。”
石都急急斟了一盞茶,送到相豫章手邊。
好好的一位雄主,怎麼就長了張嘴呢?
有這種想法的不止有石都,雷鳴葛越一幫人在麵對商溯時也頗有同感——好好的一位絕世將才,怎麼就長了張能把人氣死的嘴呢?
“唔,的確有些難。”
在麵對與楚軍的硬碰硬時,這位桀驁自負的將軍微頷首,似乎頗為理解將士們的處境,然後話鋒一轉,說出來的話能把人原地送走,“難是難了點,但隻要腦子正常的人,大抵都能做得到。”
葛越差點跳起來,“商溯,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話裡的意思。”
商溯瞧了眼年輕氣盛的小將軍,“你的意思是,你不正常?你做不到?”
“”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葛越恨不得拔劍戳了商溯的舌頭。
相蘊和搖頭輕笑。
到底是相處的時間短,若是相處久了,雷鳴葛越便能知曉商溯的絕世將才,到那時,莫說會質疑他的話了,隻怕會將他的話奉為聖旨,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快,不夠好。
相蘊和出來打圓場,“葛越叔叔,三郎不是那個意思。”
手指拿起旌旗,推到她與商溯一早便議定的位置,“若從這個位置出兵,便能將我軍布成口袋陣型,楚軍若來攻打,我們便可甕中捉鱉,全殲楚軍。”
葛越微微一愣。
——世上還有這種戰法?!
世上的確有這種打法。
當楚軍重新踏上寧平,這座曾經讓南人痛不欲生的城池,這裡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浸滿了他們先輩的鮮血,血流成河的慘狀讓這裡的土地至今都泛著微微的紅,與江東之地的土壤大不相同。
“寧平”
楚王鳳目輕眯,指腹摩挲著腰側佩劍。
他的家人全都死在這兒,死在所謂的聖明天子的刀下。
經此一事,江東士族一夜坍塌,至今難以形成與北地抗衡的勢力,若不是他年少英勇,一統江東,隻怕現在的江東之地早已被北人驅使。
楚王佩劍緩緩出鞘,“兒郎們,以相軍之血,來祭奠我們祖輩之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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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 第 92 章
◎“怎麼,怕了?”◎
第九十二章
恨意被點燃, 軍心被激起。
當楚軍時隔多年踏上這座曾被他們祖輩們的鮮血浸染的土地時,他們心中隻生下一個念頭——殺!
殺光曾經的劊子手。
殺光劊子手的子孫後代。
殺光這片土地上的一切活物!
這座城市既然曾經血流成河,那麼便該繼續書寫它的使命, 讓那些劊子手的鮮血再次鋪滿這裡的每一寸土地!
衝鋒的號角被吹起。
恨意直衝雲霄的楚軍們如踏碎世間一切的修羅鬼神, 不過三日, 便衝散相軍的陣型。
將軍們血染征袍,大勝還營。
楚王按功封賞。
眾將推杯換盞, 三軍主帳熱鬨異常。
楚王手指捏著酒盞, 看帳內將軍們的豪飲喧鬨, 透過燭光與酒光,忽而想起這次的戰役並沒有薑貞的參與。
她似乎被鄭水決堤的事情絆住了腳, 並沒有參加南下攻打江東的事情,而今他北上反攻, 兵至寧平, 危及中原之地,那位兩王並立的薑王,也該放下賑災救民之事,前來幫助她的獨女對付他。
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 如何能是他的對手?
真正能與他決一死戰的, 唯有薑貞相豫章夫婦罷了。
楚王抬手, 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辛辣酒水入腹, 讓他有一瞬的恍惚。
或許是白日裡的衝鋒太累, 又或者是方才的酒水喝得太急, 燭火在他眼眸中跳躍,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在他腦海裡響起——
“薑二娘, 你來送我一程, 我才能安心上路。”
那是很久之前他做的一個夢, 夢到自己兵敗如山倒,不可戰勝的江東之主一夕之間成了喪家犬,將士們拚死準備了戰船,要送他回江東。
“王上,大爭之世,怎能以一戰定輸贏?”
副將苦勸他,“隻要王上能活著回到江東,咱們就能重整旗鼓,血今日之恥!”
他卻輕搖頭,拍了拍副將手背,“不必。”
“本王自成名以來,攻必克,克必下,從未有過敗績,今日竟敗於宵小之手,讓我楚軍將士血流成河,潰不成軍”
聲音微微一頓,他有些說不下去,隻看著滿目瘡痍的戰場,一雙鳳目慢慢聚起了水光。
但到底殺伐果決的楚王,他閉眼再睜開,水光已消失不見,隻有眼眸凜凜,不怒自威。
“請薑二娘來。”
他對親衛道:“若她肯來送我一程,我便安心上路。”
這似乎是一個夢,所以薑二娘來了。
夢裡的薑二娘比他記憶中更淩厲,也更冷硬,像是失了劍鞘的劍,連眼角眉梢都透著殺人不見血的寒芒。
“你要我做什麼?”
薑二娘問他。
他們之間似乎有什麼約定,在彼此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情況下依舊作數,於是他寫下一個地址,兩指夾起絹紙,抬手遞給與他保持著距離的薑二娘。
“這是我阿姐的孩子。”
他看著薑二娘的眼睛,緩聲說道:“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善待他。”
女人鋒利眉眼有一瞬的柔軟,“阿若的孩子?”
微抬手,接下絹紙。
絹紙上的字跡瀟灑飄逸,寫著一個地址,與一個孩子的生辰八字。
看到生辰八字,薑貞眼皮輕輕一跳,視線再度抬起,落在他身上。
他便迎著她的打量目光,輕輕笑了起來。
“薑二娘,你贏了。”
他對薑二娘道:“可惜相豫章並非良人,你縱然助他一統天下,也未必能落個富貴榮華的後半生。”
“且等著吧,你與他之間早晚會有一戰。”
“你們會與我與你一樣,刀劍相抵,不死不休。”
“薑二娘,你選擇的路並不好走。”
明明將死之人是他,他看向薑貞的眼眸卻充滿憐憫,仿佛她比眾叛親離自刎江水的他更可憐。
薑貞嗤笑,“那又如何?”
“我這一生,從未有過好走的路。”
笑意裡帶著蒼涼,但更多的是無所畏懼,她的軟肋被這個世道一一剔除,隻剩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自己。
“楚王,當年得您庇佑,今日送您上路。”
她收好絹紙,取下他的畫戟,淩冽寒光指向他的脖頸,“一路好走。”
夢境到此中止。
他一敗塗地,死於薑貞之手。
楚王眸色微沉。
這似乎的確是個夢。
夢裡的他與薑貞關係匪淺,從誌趣相投,到恩怨兩忘。
而現實世界的他,卻與薑貞並無太多交集。
當初江東之地的遙遙相望,有心相交,卻因敵對關係而淺嘗即止,直至今日,都隻是萍水相逢的敵對勢力。
僅此而已。
可心裡卻有一個聲音不斷告訴他,不對,不是這樣的,他與薑貞絕非如此。
有什麼地方出錯了,他要撥亂反正,讓一切重回正軌,哪怕最後自己兵敗身死,也比現在隻是陌路來得痛快。
那是一種無關風月的感情,是人生在世竟得一知己,暢快淋漓笑談天下大勢,對酒當歌詩酒花茶。
而現在,薑貞對他的印象隻停留在江東之主,他的抱負,他的雄心壯誌,她一無所知。
縱然有一日,他與她在戰場相見,當她看向她,她的眼裡隻有陌生,再無其他。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讓他與薑貞走上一條完全平行的線?沒有相交相接,沒有漸行漸遠,隻有永永遠遠的陌路。
楚王鳳目輕眯,指腹捏在酒盞上。
“啪——”
一聲輕響,酒盞碎成幾片。
碎片劃破楚王指腹,殷紅血液一滴一滴砸在案幾上,親衛與將軍們齊齊側目,他才緩緩回神,慢慢鬆開掌中碎片。
“本王醉了。”
楚王聲色淡淡。
的確是醉了,竟因為一個荒誕夢境,而將思維發散到這種程度。
楚王退席。
親衛打來熱水,伺候他沐浴更衣,他微闔眼,任由親衛擦拭著自己的濕發。
兩軍交戰中鮮少能有這種放鬆時刻,他的思維卻沒有此刻的放鬆而放鬆,反而在親衛的侍弄下越發緊繃。
“喚諸將前來議事。”
他手指輕扣案幾,鳳目緩緩睜開。
是夜,楚軍突然出現大規模調動。
·
“不對勁。”
商溯眼睛輕眯,看向因斥衛戰報而重新調整的沙盤圖,“楚王此次調兵,似乎並不求勝,而是為了——”
聲音微微一頓,視線落在相蘊和身上。
那雙杏眼此時也因他的話而輕輕轉動著,投向他的臉上。
視線相撞,他清楚看到那雙眼睛裡有著與他一樣的疑惑。
“為了我。”
相蘊和接下商溯的話。
薑七悅道:“楚王想擒賊先擒王?”
“我軍雖以公主為餌,但對公主的保護極為嚴密,莫說隻是十萬大軍,縱然二十萬,三十萬,隻怕也傷不了公主分毫。”
嚴三娘雙手撐案幾,俯身看向沙盤圖,“楚王若為公主而來,那便是打錯了主意。”
誰說不是呢?
明明可以再進一步,將寧平周圍的地方一口吞下,進一步威脅中原之地。可偏偏卻突然停止北上,將相蘊和所在的寧平圍了起來,此種舉動,不可謂不愚蠢。
相蘊和與商溯對視一眼,“將計就計?”
“不可。”
商溯搖頭,“楚軍悍勇聞名天下,斷不可讓他們有任何可趁之機。”
薑七悅單手托腮,“他既然敢來,咱們就敢迎戰。”
“我就不相信了,楚軍是三頭六臂還是神兵天將,能讓咱們的軍隊沒有一戰之力?”
“咱們當然有一戰之力,隻是這樣硬碰硬實在不劃算。”
嚴三娘抬手掐了下眉心。
楚王乃超世之傑,排兵布陣的能力遠在他們之上,普天之下,唯有兩王席拓死了的皇叔盛元洲以及眼前這一位與他有一戰之力,剩下的將軍裡,哪怕石都蘭月這樣的名將也不是楚王的對手。
至於公主相蘊和,她與老謀深算的楚王相比,還是略顯稚嫩,在左右天下一統的戰役裡,她需在商溯的輔佐下才能壓楚王一頭。
彼時兩王賑災救民,席拓北擊匈奴,盛元洲已死,眼下便隻有商溯能壓製楚王。
嚴三娘抬頭看向商溯,“三郎有何良策?”
“良策沒有,歪主意倒有一個。”
商溯手指驅動沙盤上的旌旗,“我不信楚王會如此愚蠢,留這麼大的破綻給我們,他的用意並非相蘊和,而是另有其人。”
相蘊和眉頭輕輕擰了起來。
旌旗落在薑貞相豫章所在的地方,商溯餘光瞥向相蘊和,“主少國疑,亂世尤甚。”
“若這兩人被楚軍所殺,相蘊和,你還坐得穩天下九州麼?”
相蘊和呼吸陡然一緊。
明孝公主何其厲害,但在前朝天子死後,不一樣做了亂世人?
國破家亡,身死族滅,連自己的血仇都報得如此艱難。
她呢?
如果沒有父母為她坐鎮中原,她壓得住哪一個武將?禦得了哪一位謀臣?
“你這是什麼話?”
薑七悅的聲音不悅響起,“阿和就是阿和,哪怕沒有父母,阿和也是獨一無二的阿和。”
“阿和要天下,我便替她打。
束手一指,指向房間諸將,“他們也一樣。”
“我們不會因為阿和無人庇佑而欺辱阿和。”
薑七悅聲音脆生生,帶著不可置疑的篤定。
嚴三娘含笑點頭,“七悅所言甚是。”
“這是當然。”
雷鳴聲若雷霆,“阿和聰明著呢,不比二娘差。”
葛越瞪了商溯一眼,“商將軍,你少挑撥離間。”
“我這條命是阿和救的,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我都以阿和馬首是瞻。”
相蘊和微微一愣。
商溯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主少國疑?那是因為下麵的人居心叵測。”
薑七悅走上前,攬著相蘊和的胳膊,“我們不會,因為我們是阿和的家人,不是想取而代之的臣子。”
聲音並不大,帶著十五六歲少女獨有的清脆悅耳,清淩淩響在書房,讓商溯耳朵微微一動,眼底素有的譏諷薄涼頃刻間淡了下去。
“很好,記住你們自己今日說過的話。”
商溯收回視線,手指再次驅動沙盤上的旌旗,“我欲與兩王為餌,引楚軍主力前去攻取。”
雷鳴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商溯,你玩真的?!”
“我何時與你們開過玩笑?”
商溯聲音悠悠,鳳目斜著雷鳴,“怎麼,怕了?”
“我會怕楚軍?”
雷鳴被噎了一下,“我是覺得你的計劃太荒唐!”
商溯嗤笑出聲,“能贏就行,你管我荒唐不荒唐。”
“相蘊和,你敢麼?”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相蘊和,“楚軍大軍調動,我們便切斷他們與後軍的聯係,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糧草得不到補充。”
手中旌旗再次調動,落在離寧平隻有五十多裡的地方,“二十萬楚軍,能戰者隻餘三五萬,縱然楚王有通天之能,也隻能飲恨中原,兵敗寧平。”
相蘊和胸口微微起伏。
敢嗎?
她不敢。
哪怕以小搏大,哪怕商溯拍胸脯保證,此戰必勝,但她依舊不敢。
——那是她血濃於水的至親,她怎能用他們的安危來賭九州的一統?!
“我不敢。”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相蘊和看著商溯的眼,“如果我連父母都能拋棄,那麼我與不擇手段的政客有什麼區彆?”
商溯嘖了一聲。
相蘊和果然如此,沒有絲毫懸念。
這位出生在亂世之中的小女郎太過柔軟,身上沒有半點她父母的梟雄氣度與殺人不見血。
“但是,如果是故布疑陣的話,我可以賭一把。”
少女的聲音再度響起,溫和且柔軟,綿裡藏針似的,讓人防不勝防。
商溯懶懶挑眉。
她從商溯手裡拿過旌旗,手指微微滑動,落在一個離寧平僅有三十裡的地方,“阿娘阿父與蘭姨他們在這裡。”
“把楚軍引到這兒,在這裡送楚王上路。”
楚王必須死。
她隻有看到這位徹底點燃阿父阿娘感情破裂導火線的梟雄死在她麵前她才安心。
【📢作者有話說】
阿和:石都可收,席拓可降,梁王這種人也不是不能要,但是!楚王必須死!
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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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 第 93 章
◎“所以要對他趕儘殺絕?”◎
第九十三章
如果說前世她的死是阿父阿娘感情破裂的引火線, 那麼前世的楚王便是點燃這條引火線的人。
對於平民出身的人來講,白手起家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字字血淚, 亂世中尤甚。
阿父阿娘沒兵沒資源, 早期的他們最多的經曆便是東躲西藏, 而她因為父親部下的出賣,被盛軍追殺堵截, 與父母失散在亂軍中, 最後死在亂世中。
那段時間是阿父阿娘最為艱難的時候, 阿父在盛軍的追捕下一路北上,而阿娘在盛軍的堵截下隻能南下, 兩人分隔千裡,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艱難求生。
梁王嫉賢妒能, 三番五次害阿父性命, 若不是阿父機警,隻怕早就死在梁王的手裡。
與既要打匈奴,又要防備梁王的阿父相比,阿娘的運氣也不大好, 遇到的朱穆也並非明主, 不過是仗著父輩們的庇蔭成一方諸侯之勢。
但阿娘終究比阿父幸運些, 又或者說阿娘敏銳捕捉到江東之地的形勢變化, 然後看準機會, 從朱穆身邊脫身, 一躍成為楚王的心腹之人,助楚王一統江東。
楚王美姿容, 性寬宏, 善用兵, 任賢能。
在阿父阿娘崛起之前,江東之主的楚王是最有帝王相的人。
似這樣一個人,他並沒有因為阿娘的女人身份而看輕阿娘,反而因為阿娘的女子身份分外優待阿娘,天下無人不知,阿娘是楚王最看重的人,這個看重在三人成虎的交口相傳中逐漸變了味,成為阿父與阿娘重逢之後的一根刺。
若隻是一根刺,以阿父的豁達寬厚,不會讓這根刺影響到他與阿娘的關係,真正影響到他們之間關係的,是後麵發生的事情。
楚王兵敗自刎,阿娘親自相送,送走楚王之後,阿娘又親赴江東,帶回來一個孩子。
據傳言,那個孩子像楚王又像阿娘,是他們兩個的私生子,而那個孩子也的確喚阿娘為母親,在後來的阿娘與阿父的政鬥奪位中,一度被阿娘的勢力推舉為繼承人。
這個孩子最後死於阿父之手,而阿父心心念念的繼承人修文哥哥,也廢於阿娘手中。
他們看重的人死於彼此之手,一死一殘廢的結局,徹底揭開阿娘阿娘不死不休的帝位爭奪,留下一個阿娘毒殺阿父的千古罵名。
而縱觀阿父與阿娘的感情變化,她的死是導火線,楚王是點燃導火線的人,那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的存在與死亡,是讓阿父與阿娘再無任何回旋可能的大爆炸。
幸好,她重生了,蝴蝶的翅膀悄悄扇動,悄無聲息改變了這一世的走向與結局。
阿娘沒有在楚王手下做事,他們之間沒有肝膽相照,沒有惺惺相惜,更不會存在楚王身死阿娘去送,然後再領回來一個孩子的事情。
她無比滿意這樣的結果,想讓這樣的結果不可更改——隻要楚王死在她麵前,這一世的阿娘與阿父便不會再起任何風波。
將令一道道發出,相蘊和端坐書房,隻等斥衛們傳來楚王兵敗身死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討厭楚王?”
看出她的心思,商溯有些詫異,“梁王之流你都能容忍,為何容不下楚王?”
這種事情當然不能告訴任何人,相蘊和斟了兩盞茶,一盞給自己,另一盞送到商溯麵前,手裡捧著茶,笑眯眯與商溯說著話,“梁王雖為一方諸侯,但懂得審時度勢,知曉自己沒有爭霸天下的能力,便伏低做小,甘為我父母的馬前卒。”
“但楚王不一樣。”
相蘊和微抬眉,看向楚軍所在的方向,“此人心高氣傲,寧折不彎,縱然身死族滅,也不會俯首稱臣。”
商溯掀了下眼皮,“所以要對他趕儘殺絕?”
“不錯。”
相蘊和微頷首,“楚王必須死。”
不僅僅是為了一統天下,更為了阿父與阿娘。
——她可不想讓他們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感情破裂,反目成仇。
戰場之上,要死人遠比要活人來得容易,當相蘊和的將令下達軍中,與楚軍交戰的相軍們便再無顧忌,拚死廝殺。
相軍的變化被楚軍看在眼裡。
“看來相蘊和很忌憚王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王上死在這裡。”
楚將門對相軍想要楚王項上人頭的行為嗤之以鼻,“簡直可笑。”
“王上何等雄才偉略?怎會敗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手中?”
斥衛們送來兩軍交戰的戰報,親衛們根據戰報,將軍情整理,三軍主帳中的沙盤被重新部署,每時每刻都有著變化。
楚王瞧著兩軍交戰的沙盤,卻沒有楚將們這麼樂觀。
他將進攻的旌旗推到相蘊和所在的寧平,周圍相軍重重部署,仿佛一個隻進不出的巨大口袋。
楚王眸色微沉。
——相蘊和絕非一般人物。
她的排兵布陣或許在薑貞夫婦之下,但她的用人之能絕對不亞於她的父母,從她任命名不經傳的商溯為三軍主將之事便能看出端倪。
商溯也的確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多次與他們的交戰中,相軍占儘上風,哪怕他親自領兵,也難以在商溯手上討到便宜。
她是如何發現商溯的?
又是如何力排眾議,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成為相軍主將?
楚王眼睛慢慢眯了起來。
——問題出在相蘊和身上。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楚王迅速調整部署。
他從不信命,更不信什麼所謂的前世注定。
前世的他兵敗身死,今生的他卻未必如此,他會問鼎九五,一統天下,終結自刎江水的遺憾。
楚軍再次調動。
相豫章敏銳覺察出不對勁來。
“二娘,咱們兩個的分量難道不夠重?楚軍好像沒上鉤。”
相豫章把薑貞從與蘭月的敘舊中薅出來,與薑貞分析楚軍動向,“我瞧著楚王的意思,還是想取阿和所在的寧平?”
蘭月雖失而複得,又失了記憶,但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薑貞從來拎得清,楚軍有異動,薑貞的重心便立刻回在戰事上,小小的房間擺上了沙盤,配合著斥衛的戰報來查看兩軍交戰的情況。
“取阿和所在的寧平是自尋死路,楚王不應該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薑貞眉頭微蹙,手指輕叩沙盤。
蘭月失去記憶,以前的帶兵打仗經驗一切清零,如今的她在戰事上與新兵蛋子沒什麼區彆,便安靜坐在房間裡,看眾人分析戰事,自己不對楚王的用兵指手畫腳。
石都沉吟片刻,“有沒有可能是楚王想聲東擊西?”
“若楚王來找我們,他的大軍便不可避免會被公主阻截,首尾難以相顧,糧草更無法供應。”
石都豎手一指,指著相蘊和所在的寧平,“可若是他虛晃一槍,去找公主,便會牽製住我們的主力,讓我們無法對楚軍進行合圍。”
相豫章微頷首,“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楚王善用兵,豈會不知他若來攻,便有被阿和斷去後路的風險?”
相豫章拿起一隻旌旗,插在楚軍駐軍的位置,“所以便聲東擊西,直取阿和,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夫妻倆在這種事情上素來極有默契,薑貞順著相豫章的話往下說,“寧平無險可守,隻要楚軍兵臨寧平城下,我們對楚軍的合圍之勢便不攻自破,隻能星夜急行軍去救援寧平。”
“阿和豈不知寧平一馬平川,易攻難守?”
薑貞看著代表楚軍的旌旗,聲音有些緩慢,“阿和已在寧平布下天羅地網,楚王若敢攻打寧平,一樣能讓他有去無回。”
所以,楚王到底想做什麼?
是攻打他們,還是直取阿和?
但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好決策。
一個會被阿和截斷後路,切斷糧草,另一個是自投羅網,有去無回,以楚王之精明,應會尋找另一條破局之法——
眸光微微一滯,薑貞呼吸陡然急促——京都!她怎麼忘了京都!
“不好,楚王要繞道取京都!”
察覺到楚王真實意圖的相豫章脫口而出。
蘭月眼皮狠狠一跳,“京都有軍師坐鎮,他怎麼敢直取京都?”
“他不需要把京都打下來,隻圍而不攻,便能讓公主的計劃全盤落空。”
石都跟著反應過來,清朗聲音變得低沉,“他取京都,便是反客為主,把戰事節奏掌握在自己手中,讓我們隻能被動防禦,跟著楚軍走。”
這便是中原之地最大的劣勢,一旦失去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之地,便很難再束起屏障,去阻擋敵軍的攻取。
“飛馬傳信軍師,讓他組織兵力,防備楚軍的突然來襲。”
薑貞立刻吩咐親衛。
楚軍善水攻,但同時也非常擅長千裡奔襲,當薑貞與相蘊和的書信一前一後抵達京都時,被楚王調動的楚軍此時也到了離京都不遠的地方,隻待楚王一聲令下,便將京都圍起來,迫使相軍不得不回援京都。
“好一個神來之筆,圍魏救趙。”
商溯對楚王的突然改變策略並沒有太多的驚訝,輕嗤一笑,與相蘊和分析楚軍動向,“可惜咱們並不著急回援京師,他的圍魏救趙,隻能是白費力氣。”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葛越雷鳴對商溯的用兵能力越來越信服,從最初的一個少年郎如何能做三軍主將,到現在以商溯馬首是瞻,不再質疑商溯的任何決定,哪怕聽上去再怎麼天方夜譚,也覺得肯定有他的道理。
雷鳴覺得商溯另有打算,便問道:“那咱們怎麼辦?真的不回援?”
“軍師有點小心眼,咱們要是對他見死不救,他以後肯定會報複咱們。”
葛越忍不住說道。
嚴三娘道:“軍師不是那種人。”
“不要懷疑,軍師就是那種人。”
作為曾與韓行一共過事的人,杜滿對韓行一的手段記憶猶新。
商溯眉梢微挑,“既如此,咱們便象征性回援一下。”
相蘊和眉頭微動。
商溯手指推動旌旗,“杜將軍,你領五千兵馬,走這條路回援京都。”
“商將軍,我沒聽錯吧?五千?”
杜滿瞪大了眼,對商溯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人馬夠乾嘛的?
還不夠給楚軍塞牙縫。
杜滿懷疑人生,“商將軍,楚軍圍困京都的兵力少說也有二十萬,二十萬!”
“五千對二十萬,您讓我怎麼打?”
“誰要你打了?”
商溯執起一隻相軍旌旗,插在楚軍身後,“五千乃疑兵,行軍之際以馬尾綁樹枝,做出聲勢浩大的模樣來,讓楚軍誤以為我們真的回援京師。”
相蘊和豁然開朗。
楚王在聲東擊西,商溯亦在聲東擊西。
兩人皆用此計,端看用計之人誰更高明,能一戰定乾坤。
商溯眸光輕閃,“楚軍中計之時,便是楚王兵敗身死之日。”
他在寧平布下的天羅地網,足以讓這位以驍勇善戰聞名天下的楚王引恨寧平。
“原來是這樣!”
杜滿一拍大腿,“商將軍,我明白了!我這就回援京師!”
杜滿領命而去。
隻有一個杜滿還不夠,能讓楚王中計的調兵,必然要有其他將軍的一同協助。
——最好是極有分量的將軍,讓楚軍聽聞他的到來便知他意在京師。
“相蘊和,此人非我不可。”
商溯抬頭看相蘊和。
相蘊和微頷首,“我知道。”
“我往京師走一遭,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多保重。”
商溯看了看相蘊和,心裡有些放不下。
雖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但楚王乃絕世將才,極善用兵,楚王若在他離開之後突然改變用兵,他擔心相蘊和應對不來。
“放心,我可以的。”
相蘊和彎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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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 第 94 章
◎惡劣涼薄又厭世的人有了一絲溫厚.◎
第九十四章
商溯眉頭微蹙。
或許是重逢之後第一次與相蘊和分開, 他總有種懸心不下的感覺,倒不是質疑相蘊和的能力,而是單純放不下。
尤其是當對手是楚王時, 這種擔心便到達頂峰, 仿佛隻要他一走, 楚王便能摧枯拉朽般摧毀他的布防,而今急行軍擒拿相蘊和, 讓相蘊和成為他的階下囚。
商溯眸色沉了沉。
——他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楚王極其悍勇, 你不可不防。”
沉吟片刻, 商溯向相蘊和說道:“若我布下的兵馬不是他的對手,你便及時撤軍, 不要與他爭一時長短,待我回來之後, 我們再與之交戰。”
“呸呸呸, 你這個烏鴉嘴,阿和才不會敗給楚王。”
這話著實不吉利,薑七悅瞪了商溯一眼,心裡有些不喜。
其他諸將想問題想得比薑七悅深, 商溯的話音剛落, 眾人心裡便忍不住嘀咕起來, 若以用兵來論, 天下誰是商溯的敵手?可當商溯都說要避楚王兵鋒, 便意味著這場戰爭遠比他們想象中更加難打。
相蘊和眉頭微動, 瞧了瞧立在自己麵前的商溯。
男人沒甚城府,心思全寫在臉上, 一雙豔麗鳳目看著她, 瀲灩眸光裡滿是擔憂之色。
“三郎不信我?”
相蘊和笑了一下。
“不是不信, 是擔心。”
商溯輕搖頭,“以楚王之將才,縱然是你父母或者席拓親臨寧平,隻怕也沒有必勝於他的把握。”
諸將臉色微變。
嚴三娘與雷鳴對視一眼,片刻後,她試探開口,“既如此,商將軍不如留在公主身邊,另著一位將軍打著商將軍的將旗回援京都。”
“是啊,還是公主這邊的事情更重點一點。”
雷鳴跟著開口。
商溯有些意動。
但他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到相蘊和的聲音突然響起,這位看似溫柔和緩但實則心中極有主意的壽昌公主以一種斬釘截鐵的果決拒絕眾人的提議——
“不可。”
相蘊和道:“楚軍斥衛的探查能力不在我們之下,如果讓他們發現三郎沒有去京師,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變成無用功。”
“三郎,你放心去吧,我不會讓自己成為你們被人拿捏的軟肋。”
相蘊和目光看著商溯,溫柔杏眼裡是滿滿的篤定。
商溯心頭一動,莫名想起自己初見相蘊和時的場景。
那時的相蘊和還隻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在麵對一群凶神惡煞的山賊時尚能鎮定自若,笑眼彎彎與他閒話家常。
而現在,不過是當年的場景再重現,山賊變成楚軍,當年陰晴不定又刻薄的他換成了楚王,不變的隻有相蘊和,她依舊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肩膀撐起周圍人的一片天。
如話中所說,她從不是彆人的軟肋。
——她是盔甲,是長矛,是一擊必殺的見血封喉。
商溯靜了一瞬。
半息後,他緩緩收回視線,在眾人的注視下開口,“既如此,我便去寧平。”
眾將臉色微變。
雷鳴急聲開口,“商將軍,軍機大事不能兒戲,您再考慮一下吧!”
“我相信你們的公主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拖累。”
商溯眉梢微挑,緩聲開口。
滿室皆靜。
沒有什麼話比這一句更有信服力,這是來自用兵如神的人的肯定——楚王雖厲害,但他們的公主亦非庸才。
她曾在被人追殺之際不僅保住自己的性命,還將他們這群傷的傷殘的殘的人帶出困境,甚至還設計誅殺楊成周,哄騙了刻薄惡劣的商溯的金珠,為相豫章在方城站穩跟腳打下堅定的基礎。
與父母團聚後,她的光芒在大爭之世被戰無不勝的父母所掩蓋,但這並不代表她的資質僅限於此,她強大的學習能力以及用人能力依舊能讓她在群星閃耀之際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從不是需要彆人來保護的菟絲花,她自己便是撐起一片藍天的參天大樹。
雷鳴不安的心突然定了下來。
嚴三娘笑了起來。
薑七悅一臉自豪,“那當然,阿和厲害著呢!”
“楚王能征善戰又如何,阿和絕不會成為他的手下敗將,她會帶領我們打破楚王的不敗神話。”
“就像席拓戰無不勝的威名折於阿娘手中,楚王的攻無不克,也會在阿和麵前折戟沉沙,兵敗寧平。”
薑七悅的眼睛亮晶晶,看向她最喜歡的小姑娘,“阿和一定會贏的!”
相蘊和莞爾一笑,伸手捏了下薑七悅的臉,“借你吉言,咱們能大敗楚軍,結束亂世。”
商溯眸光微勾,視線落在相蘊和身上。
曾經的小姑娘已長大成人,眉眼間的絕色百般難以描畫,和著柔軟與陽光,仿佛是靜謐夜裡的一抹皎皎白月光,又仿佛是天上的神靈降在紅塵俗世的化身,讓人一眼驚豔,再也移不開目光。
商溯嘴角漾起笑意。
——委實好看。
世界上怎會有這樣的一個人?
如此皮相,又有著如此才情,九州天下唯有她一人。
是日,將士們打出將旗,商溯領兵出征,回援京師。
相蘊和與眾將一起送行。
昭昭烈日下,男人身著銀甲,胯/下戰馬嘶鳴,再配上長風卷起的猩紅色的披風,倒將那張女人似的精致眉眼襯得英氣起來,好像他的確是衝鋒陷陣的威風凜凜大將軍,而不是運籌帷幄算無遺策的智將。
看著這樣的一張臉,相蘊和突然想起前世的史官們的描寫,寫她那見多識廣的阿父在看到商溯的那一刻半日沒有說出話來,當時她以為是商溯的樣貌極醜,阿父才有如此反應,可如今再看,卻是完全相反,阿父一眼驚豔,一時間忘了言談,從而留下一個豫公見之失語的史料片段。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彆說阿父了,這樣的一張臉,誰見了誰不驚豔呢?
“笑什麼?”
相蘊和無端發笑,商溯眉梢微挑,閒閒問道。
相蘊和忍笑道:“沒什麼,隻是想起一些舊事罷了。”
什麼舊事能讓人笑得花枝亂顫?
——多半是他年少之際的發生的趣事兒。
商溯嘖了一聲,隻當自己沒有問過相蘊和這樣的問題。
大抵是與相蘊和相處久了,彼時他的性格已少了幾分曾經的尖銳與敏感,回想之前的事情,隻覺得分外好笑,尤其是那些刻薄話語,像極了刺蝟長在身上的刺,有事沒事便愛拿話去刺彆人。
如今的他依舊愛說刻薄話,但不再像之前那樣無差彆攻擊,旁人著實蠢,他才會懶懶說上幾句,而不是像之前那樣,遇到誰便把誰罵得狗血淋頭。
他這是成長了?
還是受了相蘊和的影響?讓惡劣涼薄又厭世的人有了一絲絲的溫厚?
仔細論起來,大抵是後者。
他這種性格是不會成長的,隻會在與相蘊和的朝夕相處中才會發生丁點改變。
他喜歡這種改變。
——因為相蘊和明顯更喜歡現在的他。
商溯笑了笑,對前來送他的相蘊和道:“我走了。”
“去吧,早去早回。”
相蘊和微頷首,輕輕衝他招手,漂亮的眸子燦若星辰。
商溯掀了掀眼皮。
大軍開拔。
數以萬計的兵馬調動讓整齊排列著的軍隊一眼望不到頭,商溯騎馬走在中軍主將的位置上,百無聊賴看著周圍的寒甲如霜,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方才應該多與相蘊和說幾句話的。
戰機瞬息萬變,一旦分開,便有可能很長時間不會再見麵,他應該在分彆之際多與相蘊和說幾句話,而不是隻說一句簡單的我走了。
唔,分彆太草率,那就多給她寫幾封信?
相蘊和的字寫得越來越漂亮了,給他的回信一定很賞心悅目。
商溯神遊天外。
商溯此人說好聽點是喜怒不形於色,說難聽點就是陰晴不定難相處,當他神色若有所思時,周圍人便以為他在思考軍情,想想他平時的刻薄惡劣,再想想此時沒有相蘊和在一旁打圓場,眾人極其默契地不去打擾他,讓他自己去琢磨接下來的仗如何打。
可他這一琢磨,就是琢磨了好幾日,看得周圍人跟著心發慌。
——不是吧不是吧?這場仗這麼難打的嗎?難打到商溯都開始沉默不語了?
更讓他們膽戰心驚的是後麵的事情,琢磨幾日的商溯沒有琢磨出個所以然,更沒有召集將軍們商議軍情,隻讓人研墨鋪紙,自己給相蘊和寫信,似乎在詢問相蘊和對戰事的看法。
這就很可怕了。
連商溯都不知道怎麼打然後隻能去問相蘊和的仗,他們還有得打嗎?
人心惶惶中,有一個膽大的曾經的扈從現在的副將忍不住小心翼翼試探,“三郎,此戰很難打嗎?”
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忘給商溯斟茶,借著斟茶送水的機會,更進一步去觀察商溯的臉色,生怕遺漏了他的半點反應。
“對你們來講的確難打。”
接過茶的商溯表情與舊時沒什麼兩樣,依舊是眼高於頂誰也瞧不上的模樣,“不過若有我坐鎮軍中,那便算不得難打。”
行,您厲害。
但您都這麼厲害了,怎麼還心事重重與相蘊和通信頻繁呢?
扈從心中腹誹著,奉上一出彩虹屁,“這是自然。”
“三郎天生將才,自領軍以來,便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怎會將小小的楚軍放在眼裡?”
奉承話說得太露骨,商溯眉梢微挑,眼底閃過一抹不耐之色。
扈從立刻換了話題,不著痕跡再次試探,“三郎的信寫完了?屬下這便將書信送走。”
“此乃軍機重事,萬萬不能耽誤。”
“誰說我與相蘊和的信裡隻能聊軍情了?”
扈從的每句話都精準踩在商溯雷點,商溯煩不勝煩,“我是與她閒話家常,不涉及絲毫軍政之事。”
他與相蘊和才不是單純的君臣關係,他們是知己,知己!
知己分隔兩地,聊得當然家常事,而不是君臣之間隻能談生硬無聊的軍政事。
真相離自己隻差一步之遙,扈從眼皮微跳,屏住呼吸,“那您之前愁眉緊鎖——”
“你才愁眉緊鎖。”
這句話比剛才的話更不中聽,商溯沒有好氣地打斷扈從的話,“我之前是覺得不應該這麼冷淡與相蘊和道彆,應該多與她說幾句。”
“”
好家夥,我們白擔驚受怕了,原來您琢磨的不是軍事而是壽昌公主!
扈從極其一言難儘。
還彆說,這是他家三郎能做出來的事情。
這位刻薄的貴公子萬事不掛心,流芳後世也好,千秋霸業也罷,都很難激起他的在意,他唯一上心的,隻有那位似陽光般燦爛溫暖的小公主。
“散了,都散了。”
從商溯營帳中走出的扈從驅散周圍等著他消息的人,“什麼事都沒有,三郎隻是想公主了。”
而被他掛念著的小公主,彼時迎來楚王的又一波衝陣。
一封封戰報從戰場送到她的書房,她看著上麵觸目驚心的傷亡,又一次清楚明白楚王比她想象中更難纏,更明白商溯為何說哪怕是她父母與席拓親至,也未必能贏楚王的話。
這的確是一位天選將才,如果沒有越挫越勇的她的父母,沒有商溯的逆天的戰事才能,那麼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絕對會在楚王的兵鋒下恢複一統,可也正因為有她父母與商溯的存在,這位絕世將才才會兵敗自刎,空留一段傳奇。
而現在,這位將才的正麵對手是她。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
穩住,越是這種時候越要穩住心態。
打仗除了打將士與兵法,更要打士氣與人心,如果連她都自亂陣腳,底下的人又如何應對楚王與楚軍?
相蘊和抬手掐了下眉心,緩緩睜開眼。
“啟動備用方案。”
相蘊和緩聲說道。
她雖要強,但從不頭鐵,如果沒有必勝把握,她絕不會為了麵子而與楚王死磕到底。
對於前世慘死於亂世中的她來講,沒有誰比她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隻要活著,便一切都來得及。
遭受重創的相軍開始有條不紊撤退。
“王上,相軍敗了!”
將軍們大喜。
楚王鳳目輕眯,“不,她不是敗了,她是佯敗,而後誘敵深入,誅殺本王於寧平。”
“王上,那我們不追了?”
將軍們心頭一跳,臉上的喜色蕩然無存。
“不,我們要追。”
楚王指腹摩挲著馬韁,淩厲鳳目眺望著遠處不斷撤退的相軍,輕嗤一笑,胸有成竹,“她詭計百出又如何?本王有何懼哉?”
不怒自威,睥睨天下。
這位江東之主是真正的上位者,不需要華麗的詞彙,也能激起將士們的心頭熱血,為他征戰天下,為他血染疆場,為他——百死無悔!
“王上所向披靡!”
伴隨著一聲聲呐喊,楚軍再次咬上相軍。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最終決戰,當楚軍再次撲上來的時候,前來截殺楚軍的相軍打出相豫章與薑貞的王旗,王旗周圍是遮天蔽日的將旗,那些跟著他們出生入死多年的將軍們殺氣騰騰,再一次追隨他們衝上戰場。
大決戰的開始往往以計謀占上風,但打到最後,便沒有任何技巧可言,隻剩下拚各自的將士與軍心士氣,拚誰能熬得過誰,在這座大型絞肉場上活下去。
臨近傍晚,如血的殘陽鋪滿三軍主帳,將刀劍林立與寒甲如霜染上一層豔麗的紅。
相蘊和立在營帳內,抬眸看著深深淺淺的一片紅。
主帳內如血的是殘陽,戰場上卻是真的血,比這裡更刺目,也更滿目瘡痍。
她眺望著隻剩下一片血色的戰場,那裡的廝殺已到了最後關頭,數以萬計的將士失去性命,能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楚王衝鋒陷陣的能力無人能及,她的兵馬堅持到現在已是一種奇跡,哪怕阿娘阿父斬斷了楚軍的糧草供應,但行軍所帶的糧草也足以讓楚王衝破衝衝圍堵,殺到她麵前。
“楚王來了,快攔住楚王!”
當勢不可擋的一支楚軍踏破層層布防衝上來,營帳外的將士們臉色微變,頃刻間形成防禦陣型。
刷地一聲,薑七悅反手持陌刀,擋在相蘊和麵前。
另一邊是雷鳴與嚴三娘。
這些單兵戰鬥力最高的將軍們,此時全部圍在相蘊和身邊,隻等楚王衝陣而來。
“來得正好!”
薑七悅一雙眼睛亮晶晶,眸光裡滿是躍躍欲試,盯著不斷逼進的楚王的軍隊。
相蘊和搖頭輕笑。
生死的廝殺對於七悅來講,仿佛是孩童之間的過家家,越激烈的戰爭越能激起她的興致。
——她不是嗜血好殺,她隻是單純的以戰鬥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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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 第 95 章
◎成王敗寇,在此一戰。◎
第九十五章
“手持陌刀的女將便是薑七悅。”
遠遠看到薑七悅護在相蘊和麵前, 副將對楚王說道。
楚王微頷首,眯眼看向薑七悅。
他聽過薑七悅的名字,也知曉她的本事, 所以早早做了應對的措施。
對於一個天生神力的人來講, 正麵硬碰硬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戰無不勝的將軍能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是因為他比莽夫會動腦子。
“放箭。”
楚王一聲令下。
楚軍紛紛架起□□。
這是楚軍不為人知的大殺器, 也是楚王在與皇叔盛元洲聯盟時便從盛元洲手中要過來的東西——鄭地獨步天下的弩/箭。
梁王雖有諸侯之才, 卻無稱霸之能, 盛元洲的三言兩語便說得他心潮澎湃,自帶兵馬與糧草投入盛軍陣營, 心甘情願為盛元洲衝鋒陷陣,直到自己被算計得險些喪命, 才終於回過來味, 而後改旗易幟,又投入相軍的旗下。
似這種見風使舵的庸碌之人,楚王向來瞧不上,更不會讓自己成為梁王這樣的人。
他心懷天下, 誌在九州, 江東之地隻是一個開始, 一個助他一統天下的基石, 終於有一日, 他會橫跨長江, 問鼎九五。
心中有著宏圖霸業,自然不會被盛元洲輕易招攬, 更不會因為盛元洲開出了好處, 便成為盛元洲的部下, 供盛元洲驅使。
——他與盛元洲的結盟,是建立在他與盛元洲完全平等甚至他隱隱壓盛元洲一頭的基礎上。
最開始時,盛元洲自持身份,雖拋出結盟的橄欖枝,但並未真正花心思拉攏他。
可隨著相軍逐漸占據上風,盛軍節節敗退,以至於連梁王都背棄盛軍投入相軍的陣營時,盛元洲便不能再穩坐釣魚台,隻好答應他的要求,將弩/箭的圖紙與工匠送到江東之地。
他與盛元洲的結盟要求有兩個,一是他的軍隊完全獨立,不必配合盛元洲行動,二便是要鄭地的強/弩,為自己建立一支讓相軍防不勝防的特殊軍隊。
得到弩/箭圖紙與工匠後,他並未聲張,隻悄悄命人把弩/箭做出來,然後秘密打造一支軍隊,成為自己在與相軍作戰的最後關頭讓相軍防不勝防的一擊必殺。
這件事保密到連許多部下都不知道這支軍隊的存在,隻有被他選中統帥這支部隊的將軍才知曉強/弩的事情,所以哪怕相軍的斥衛雖然厲害,但強/弩軍的事情也沒有被相軍的斥衛探聽到。
更彆提他向來有訓練特種部隊的傳統,什麼衝陣營陷陣營之類的軍種讓人應接不暇,某一日突然又多了其他軍隊,相軍並不會覺得意外……
有特種部隊的傳統,再加上他的有意混淆視聽,以至於相軍的斥衛並未打探出他訓練了一支強/弩軍隊,並且在這次的戰役中以殺手鐧的地位投入使用。
不為人知的秘密才是秘密,能讓人出乎意料的,才能發揮特種部隊的最大作用。
楚王鳳目輕眯,視線落在被眾人護衛著的相蘊和身上。
似是感應到他的目光,在一眾魁梧將軍裡略顯嬌小的女將微抬眉,一雙溫柔寧靜的眸子向他探了過來。
那是一雙與薑貞完全不一樣的眼,薑貞眉眼淩厲迫人,她則恬淡柔和,像是天邊一抹皎皎白月光,與她對視久了,會無端讓人躁動不安的心緒平靜下來。
這樣一個人能統帥三軍?
讓一眾驍勇善戰的悍將為她沙場飲血?
楚王眉梢微抬,眸色不辨喜怒。
“嗖——”
弩/箭劃破長空。
見識過盛軍強/弩軍隊厲害的薑七悅脫口而出,“楚軍怎麼會有盛軍的強/弩?”
雷鳴臉色微變。
嚴三娘心頭一驚。
在與盛元洲作戰時,盛元洲的弩軍讓他們吃儘了苦頭,在射程遠遠落後盛軍的情況下,進攻與撤退都是用人命來填,死了不知多少將士,才終於贏了盛軍,將鄭地納為他們的勢力範圍。
當然,這個贏是慘勝。
鄭水的決堤讓周圍土地變成一片澤國,五年之內不可能恢複元氣,而災後重建需要花的銀兩與人力,更是不可估量。
正因為花費了大力氣去賑災救民,所以在應對楚軍的事情上便格外吃力,兵力不足,糧草不足,甚至有時候連糧草也是捉襟見肘,各種物品的不足導致他們的軍隊很難與楚軍在正麵戰場上取勝,若不是商溯屢出奇計,他們根本撐不到現在。
可楚王並非傳聞中隻有莽夫之勇的楚王,而是一位心思極為縝密的梟雄,竟瞞過他們的斥衛偷偷訓練了一支弩軍,這讓他們如何應對?
——他們完全措手不及,甚至很少做這方麵的備戰措施。
弩/箭如雨落下,護在相蘊和周圍的親衛頃刻間倒了一片。
“保護公主!”
一片慌亂中,眾將的聲音此起彼伏。
長距離射/出弩/箭裹挾著厲風而來,所到之處非死既殘,當射/箭之人的力氣足夠大時,特製的弩/箭甚至能穿透一個相軍的身體,然後釘在他身後的相軍身上,穿肉串似的收割著相軍的人頭。
溫熱的鮮血濺在相蘊和臉上。
作為出生於亂世父母又是反賊的人,相蘊和直麵過無數次戰場的慘烈,屍堆如山的場景曾一度成為她的噩夢,讓她在午夜夢回時陡然驚醒。
可在與父母走失的那些歲月,沒有人將她抱在懷裡溫聲安慰,說不要怕,隻要熬過這段歲月,便能擁抱太平盛世的溫暖。
父母的身份讓她不可能作為一個普通人來生存,她注定要在刀光劍影中長大,在赤地千裡中成長,直麵內心的恐懼,然後戰勝恐懼。
她已經完全不怕了。
不再害怕鮮血,不再畏懼廝殺,不再讓自己成為父母的軟肋,而是成為他們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刀。
相蘊和微垂眸,淡淡看著濺在臉上的鮮血,手指抬起,拭去臉上的血跡。
仿佛這不是昨日還為她斟茶與她說笑的親衛的血,而是天上落的一滴水,落在了她眼瞼下方,影響了她的視線,她含笑擦去了,才能將自己的目光看得更遠。
楚王眼睛慢慢眯了起來。
看心腹之人被射殺而毫無反應,甚至還能微笑著拭去心腹濺在自己臉上的血跡,這位看似柔弱的壽昌公主有著與她父母一樣的心胸氣魄。
“變陣。”
楚王斬釘截鐵。
楚軍再次出現變動。
□□變成了強/弩,隨著楚軍的衝陣而讓相軍潰不成軍。
察覺到相軍的意圖,相蘊和一聲令下,“起盾陣。”
□□的威力便如此之大,若換成強/弩,她身邊的將士們哪還有還手之力?
“不要亂!穩住!”
雷鳴抬手以武器隔射/向相蘊和的弩/箭,嘶聲大吼著,重複著相蘊和的將領:“起盾陣!”
相軍到底是從戰火中淬煉出來的軍隊,哪怕經曆了慘無人道的□□與強/弩的射/殺,他們依舊能在短時間內重新換防,甚至以自己為肉盾,讓周圍軍士們能夠成功束起盾牌。
這是特製的盾牌,專門用來防守盛元洲的弩軍,在盛元洲自殺後,曾讓人聞風喪膽的弩軍也隨之消失,再沒有出現在神州大地,可儘管如此,相蘊和依舊讓相軍們保留著厚重的盾牌,提防有一日獨步天下的弩軍再一次重現戰場。
“盾陣——起!”
雷鳴跳下馬來,以肩膀借力,撐起比人還要高的盾牌。
第一塊盾牌被豎起,後麵的盾牌才有機會立起來,形成反製楚軍的盾陣。
相軍明白這個道理,楚軍更明白,雷鳴用肩膀抵著的盾牌瞬間成了楚軍的靶子,一支支強/弩射向盾牌,巨大的衝擊力震得雷鳴退了半步,幾乎有些撐不住。
周圍將士立刻補在他身旁,與他一起抵擋強/弩的衝擊。
“嗡——”
又一支強/弩射過來,打著旋撞在盾牌上。
雷鳴臉色一白,虎口溢出鮮血。
“雷叔堅持住,我來幫你!”
薑七悅撥開一支又一支的強弩,準備下馬幫雷鳴。
雷鳴吐出一口鮮血,額上汗如雨下,“彆過來!保護好公主!”
“好。”
薑七悅強迫自己收回視線,不去看雷鳴的情況。
嚴三娘挺槍護在相蘊和周圍,“公主,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我知道。”
相蘊和抬眸看向楚王的弩軍。
雷鳴的情況下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但越是這種時候越要保持鎮定,在麵對楚王這樣的強敵,若連為將者的鎮定都不能保持,那麼等待著她的隻有失敗。
她不想失敗。
她重活一世走到今天這一步,為的不是敗在楚王之手,成全楚王一世英名的,她為的彌補上一世的遺憾,讓天下與父母得一個圓滿,讓自己得一個得見盛世太平的夙願。
“楚王會衝陣,然後來殺我。”
相蘊和敏銳覺察到楚王的意圖。
薑七悅輕嗤一笑,“他在做夢!”
“不可輕敵。”
相蘊和說道:“楚王有備而來,我們隻能背水一戰。”
嚴三娘問道:“如何背水一戰。”
弩軍雖不斷變化著陣型,但相蘊和還是從弩軍變化過程中找到規律,手指攥著阿娘留給她的佩劍,冰冷的金屬質感讓她胸腔裡不住狂跳的心臟稍稍平複下來。
“他既想殺我,便讓他來殺。”
相蘊和緩聲說道。
薑七悅瞪大了眼,“阿和,你瘋了?”
“楚王不是楊成周,不可能讓我們有可趁之機,一旦他衝進來,我們便很難對你起到嚴密的保護!”
“我知道。”
相蘊和微頷首,“所以在他衝進來的那一刻,盾陣立刻合圍,在咱們的盾陣之內擒殺他。”
嚴三娘反應過來,“這個很難。”
“不難。”
相蘊和湊到嚴三娘身邊,示意她看向楚王左邊第三個將軍,“此人便是我們可以利用的破綻。”
“他是帶傷衝殺,反應比不上尋常將領,一旦到了緊要關頭,這一點點的遲鈍足夠要了他的性命。”
喊殺聲震天的戰場上,相蘊和聲音極其平靜,“衝陣之際最要緊的是將士們的配合,一個將士有了破綻,便意味著整支先鋒軍都有了破綻。”
尋常的將軍或許不會發現這樣的破綻,更不知如何利用這點破綻,但對於極善用兵之人,這點破綻足以讓她轉敗為勝,逆風翻盤。
嚴三娘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公主,這件事交給我來做。”
“三娘小心。”
相蘊和說道。
嚴三娘點點頭,豎手一指,選出自己的親衛,“若楚軍衝陣,你們便跟隨我出動,將楚軍撕開一個口子。”
“喏!”
親衛們應諾,積極備戰。
相蘊和攥緊手中匕首,眸光遙遙看向楚王。
彼時的楚王也在看著她。
視線相撞,他們清楚看到彼此眼中的兩軍廝殺。
成王敗寇,隻此一戰。
箭雨短暫結束。
從箭雨中撿回一條命的相軍稍稍鬆了口氣,換上備用的武器,等待下一輪的箭羽。
但這一次,伴隨箭雨而來的不再是呼嘯而過的厲風,而是如九天驚雷炸響的馬蹄聲——
“兒郎們,隨我衝陣殺敵!血江東百年之恥!”
嘈雜戰場上,楚王清朗聲音如劃破混沌的利刃,讓追隨他的楚軍將士們為之沸騰。
萬馬奔騰,將軍衝陣。
大地顫抖,日月無光。
“防禦!”
雷鳴大喊,“不能讓楚軍衝進來!”
“喏!”
相軍們齊聲應諾。
第一層相軍抵著厚重盾牌,是為防禦。
第二層相軍手持武器,待衝陣的楚軍來到,便給他們致命一擊,是為反擊。
第三層的相軍是待命,若前兩層相軍有傷亡,他們便迅速補充過去。
而第四層相軍,便是弓弩手,在楚軍衝陣之際便將他們獵殺。
各個位置的相軍配合無間,讓這場名垂千古的戰爭的傷亡字數不斷上升。
近了,更近了,楚軍來了!
“殺!”
雷鳴一聲令下。
“唰——”
長槍出盾,狠狠刺向前排的騎兵。
鮮血噴湧,戰馬嘶鳴,無數楚軍倒了下去,然後又被新的楚軍取代位置。
“砰——”
戰馬撞上厚厚的盾牆。
巨大的衝擊力幾乎將盾牌後的相軍撞得飛了起來。
相軍口吐鮮血,摔在地上,鮮活的生命成為一具毫無聲息的屍體。
像這樣的屍體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他的死不會引來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他最親之人都無瑕往他屍首上看一眼,便要頂替他的位置去防禦楚軍的衝陣。
可儘管如此,盾牆還是被撕開一個口子,短暫的空缺足以讓這些身經百戰的楚軍將士們敏銳把握住機會,將小小的缺口不斷擴大。
“哐——”
伴隨著一聲巨響,比人還高的巨大盾牆倒下來,將抵在後麵的相軍砸在地上。
雷鳴瞳孔微縮。
——盾牆破了。
“保護公主!”
雷鳴大喝一聲。
但是已經來不及,通體烏黑的戰馬掠過半倒不倒的高高盾牆,以近乎的姿勢衝進尚未來得及合圍的盾牆裡。
雷鳴抬頭去看。
馬背上的將軍金甲紅衣,如九天神祇降世。
神祇顯然是倨傲的,連瞧也未瞧拚命抵抗著的人,仿佛那是一群無足輕重的螻蟻,不值得他分給他們半瞬眼神。
絕對的自負,絕對的篤定。
——他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是楚王!”
“楚王衝進來了!”
相軍的聲音此起彼伏。
雷鳴回神。
“想要動公主?先過我雷鳴這一關!”
雷鳴提起長刀,衝上去阻攔楚王。
楚王隨手一劃。
“砰——”
武器相撞。
雷鳴虎口大震,倒退幾步,手裡的武器險些脫手。
“你不是我的對手。”
楚王聲音涼涼。
薑七悅躍躍欲試,“壽昌公主麾下薑七悅,前來領教!”
楚王輕嗤一笑。
“嗖——”
利箭破風而來。
“七悅小心!”
相蘊和臉色微變。
但是已經來不及,薑七悅尚未來得及提刀防備,肩膀已中了一箭,射|箭之人的箭術顯然極高,精準避開她的甲衣射/在她肩膀。
可怕的是射/箭之人不僅箭術高超,力氣也極大,強/弩裹挾著厲風而來,在射/中薑七悅肩膀的那一刻便將她射落馬下,釘東西似的將她死死釘在地上。
這種程度的強弩幾乎能讓人瞬間沒命,但薑七悅天生神力,身體素質與正常人大不相同,致死的強弩沒有讓她立刻死去,她悶哼一聲,試圖用另一隻手去拔箭。
“嗖——”
又一支強/弩呼嘯而來。
這支弩/箭直接射穿她的掌心,將她還能勉強活動的左手釘在地上。
“七悅!”
雷鳴瞳孔微縮。
薑七悅胸口劇烈欺負,艱難出聲,“我沒事,保護阿和。”
雷鳴眼含熱淚,微頷首,提著武器衝向楚王。
楚王身後親衛迅速出手,將雷鳴遠遠隔開。
嚴三娘眼底閃過一抹不忍。
“合圍!”
嚴三娘彆開眼,再抬頭,眼底已是殺氣騰騰,執行相蘊和的將令。
相軍立刻調動起來。
被楚軍衝破的盾陣在嚴三娘的帶領下再次合圍。
衝鋒陷陣的楚軍被切斷。
楚王眉梢微挑。
——以為這樣就能困住他?可笑。
隻要殺了相蘊和,這群人便是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楚王繼續衝陣,頃刻間衝到相蘊和麵前。
那是一個在虎背熊腰將士堆裡略顯瘦弱的人,臉上雖沾了戰場的灰塵與血跡,但卻難掩眉眼間的精致,像是合該被人養在溫室裡的花,漂亮與孱弱才是她的底色。
她與這裡格格不入。
她不應該出現在戰場。
既然不該出現,那便由他來結束這一切。
楚王眉梢微挑,手中畫戟刺向相蘊和。
畫戟閃過陰冷寒光。
寒光之下的少女避無可避。
但她麵上卻無任何畏懼神色,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楚王。
“你敗了。”
她吐出三個字。
“?”
天方夜譚。
楚王不屑一顧。
畫戟即將落下。
與畫戟一同落下的,是另一道寒芒驟然閃過。
那道寒芒更快更急,甚至還泛著微微的藍,那是被淬了毒才會有的顏色,見血封喉,一擊致命。
楚王眼皮狠狠一跳,立刻側身去躲。
弩/箭擦著他的盔甲飛過,正中他身後親衛,親衛應聲倒下,流出來的血跡儘是烏黑。
楚王眸色微沉,回頭看相蘊和。
少女一手持匕首,另一隻手拿著小型手/弩。
——很顯然,方才的那支毒箭出自於她之手。
“算計我?”
楚王冷笑一聲,瞬間出手。
但這一次,他的畫戟卻被人擋了去。
那人是舍了半隻手掌掙脫弩/箭的薑七悅,另一支弩/箭還在她肩膀,她卻像感覺不到疼一樣,單手隔開楚王的畫戟,飛起一腳踹在楚王胯/下戰馬。
戰馬倒退半步,而她護在相蘊和麵前,身體鮮血淋漓,而眸中光彩卻極亮,像是不死不滅的戰神。
“休想傷阿和!”
薑七悅衝楚王道。
楚王聽出她的兀自強撐。
手中畫戟抬手斬下,劈在她頭頂。
這是致命一擊,薑七悅不敢大意,連忙拿起陌刀去防禦。
但她傷得太重,力氣發揮不出往日的十分之一,手中的陌刀被楚王壓下,深深嵌在她受傷極重的肩膀上。
鮮血不斷往外湧。
薑七悅眼前一陣陣發黑。
——楚王真的很厲害,無論是個人功夫,還是帶兵打仗。
她感覺自己要死了,視線都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可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弩/箭呼嘯而來的聲音,她知道那是阿和在用□□攻擊楚王,為她爭取時間。
但是沒有用,那麼近的距離,楚王怎會被弩箭射中?
阿和在做無用功。
有射/箭的功夫,還不如趕快逃跑,她拖著楚王,或許還能為阿和爭取跑路的時間。
“阿和,快走。”
薑七悅說道。
“姐妹情深,感人肺腑。”
她的聲音剛落,便聽到楚王涼涼出聲。
這句話多少有點嘲諷,她忍不住瞪向楚王。
然後便看到方才阿和射出的弩/箭此時被楚王抓在手裡。
能工巧匠打造的利器,在他手中如同小兒的玩物,兩指輕輕一折,便將弩/箭折斷。
斷了的弩/箭落在地上,他閒閒彈著手指,動作極為優雅,是雷鳴杜滿等人一輩子也學不來的瀟灑雍容。
“既如此,本王便送你們一起上路。”
華貴雍容的男人眉梢微抬,眉宇間儘是睥睨天下的倨傲。
薑七悅的心徹底涼了下去。
——她與阿和怕不是要死在這個男人手裡。
可偏偏,相蘊和卻在這個時候笑了起來,“不,該上路的人是你。”
“?”
阿和,你在說什麼傻話!咱們這群人裡還有誰是楚王的對手?!
薑七悅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相蘊和拿著弩箭的手微微抬起,手指微曲,指了指楚王方才折斷弩/箭的手。
楚王掀了下眼皮。
“江東之主,名不虛傳,連這種渾身上下都淬了毒的弩/箭都敢握。”
相蘊和迎風笑著,聲音很甜。
楚王心頭一跳。
餘光瞥到自己手指,指上已是一片烏黑——相蘊和射/出的弩/箭不止箭頭有毒,箭身也有毒。
薑七悅大喜,“楚王,你死定了!”
死裡逃生的欣喜讓薑七悅生出無限勇氣,奮力一搏,掙脫楚王的掣肘,而後手中陌刀狠狠斬下,趁機要楚王性命。
楚王側身一躲。
“那又如何?”
男人涼涼一笑,手中畫戟彈開薑七悅的攻擊,瞬間攻到相蘊和麵前,“這點時間,足夠讓本王取你的性命。”
這一次,無人能救她,無人能拖延時間。
但她——從來不需要彆人的拯救。
她自己便是一柄神兵利器,殺人不見血。
【📢作者有話說】
開局就噶的楊成周:梅、梅開二度?
扮豬吃老虎的阿和:謝邀,我選擇殺人不用刀。
感謝在2024-04-01 22:25:25~2024-04-02 22:34: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遠者 5瓶;猴哥愛蛋糕、晚日寒鴉、千穎、likeher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96 ? 第 96 章
◎九州天下,我主沉浮。◎
第九十六章
當楚王的畫戟落下來, 相蘊和瞬間俯身,趴在馬背上,躲過畫戟的致命攻擊。
如果在尋常時間, 她斷然不可能在楚王手下逃生, 但當毒藥開始發揮作用, 所向披靡的男人的動作便開始變得有些遲緩,一擊不中後, 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迅速調整, 補刀一波把相蘊和帶走, 而是畫戟持續下降,直到戟尖落在地上, 他才反應過來,改劈為挑, 再次攻向相蘊和。
這次的挑砍衝著相蘊和的胸口而去, 哪怕她趴在馬背上,也不可能再次躲過,楚王幾乎能夠預想得到,當自己的畫戟揮至相蘊和身上, 身著盔甲的少女被他劈成兩半的模樣。
那場景定然極為好看, 尚未完全綻放的花兒被他隻手捏碎, 零落成泥, 散在風裡, 如同無數個死在戰亂之中的冤魂, 他們存在的意義是為了裝點戰爭的殘酷與人性的卑劣。
但他並沒有看到那一幕,身材略顯纖細的女將並非他想象中的手無縛雞之力, 她的功夫與力拔山河的將軍們相比的確不怎麼樣, 但並不代表她在亂世中沒有自保之力, 她雙腳蹬開馬鐙,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再次躲過他的畫戟。
她的騎術也很一般,摔在地上的模樣有些狼狽,在地上滾了幾滾,才堪堪站穩身體,身上與臉上滿是血汙,那雙黑湛湛的眼睛卻越發明亮,像是從烏雲中探出來的月,又像是秋日裡灑在地上的一抹霜。
很漂亮的一雙眼睛。
明明沒有薑貞的淩厲迫人,但那種溫柔著的篤定卻莫名與薑貞有些相似——她們骨子裡都有著寧折不彎的堅毅。
周圍的戰馬在嘶鳴,她躲著戰馬的踐踏,右手反握著匕首,隔開周圍楚軍的刀劍,左手拿著的□□往前一探,□□便掛在她胳膊上,而後抬起手,吹了聲口哨。
聽到口哨聲音的戰馬像是收到了召喚,雙蹄騰空,踢翻周圍的楚軍,橫衝直撞向她奔赴而來。
戰馬越來越近,她抬起左手拉住垂落下來的馬韁,翻身一躍,跳上馬背。
與驍勇善戰的將軍們相比,她上馬的動作顯然不夠矯健,也不夠瀟灑,甚至在上馬之後還顛了顛,險些被一旁的楚軍用長矛戳下來,但在生死關頭之際的她反應很快,側身躲過楚軍的長矛,左手扣上□□,弩/箭呼嘯而過,楚軍應聲而倒。
楚王眯了眯眼。
——功夫差,騎術差,唯一可取之處是反應快,足夠敏捷,配合著手裡的□□,的確能在絞肉場一樣的戰場活下來。
但這又如何?
他雖中了毒,也能在毒發身亡之前把她帶走。
他心中隱隱有著一種預感,他與薑貞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心中有宏圖霸業,薑貞有家國天下,他們兩個誌趣相投,旗鼓相當,應是兩人攜手定天下。
縱然未來時局動蕩,清白的良心在朝野之上格格不入,他與薑貞從並肩作戰到反目成仇甚至不死不休,那也不負人間慷慨,轟轟烈烈在凡塵俗世走一遭。
而不像現在這樣,他與薑貞連點頭之交都不是。
戰場上驚鴻一瞥,到最後依舊陌路,像是強行分開的兩條線,漸行漸遠漸不知。
相蘊和大抵便是在他與薑貞之間動手腳的人。
為了讓父母心無芥蒂在一起,所以將他這個外來者推出薑貞的世界?
楚王涼涼挑眉。
——既如此,那便與他這個外來者一同去死吧。
畫戟再次落下,裹挾著厲風而來。
這次的速度極快,相蘊和催馬躲避。
但她的速度還是不夠快,被畫戟的刀風掃過,甲胄上頃刻間多了一道極深的白色痕跡,幾乎穿透她的甲衣深深撞進她肩頭。
鑽心的痛感瞬間襲來。
肩膀之下的胳膊因盔甲劇烈的撞擊而輕顫不已,痛到近乎麻木。
相蘊和劇烈喘/息。
她的確不不是楚王的對手,哪怕楚王慎重劇毒,依舊能輕易取她性命。
——當然,這個世界上也很難找出與楚王正麵相抗的人。
雷叔遇楚王,一合便敗,力氣不足的七悅遇到了楚王,在他麵前完全沒有反製能力。
她麾下武力值最高的將軍尚且如此,武力值遠不如將軍們的她又怎會是楚王的對手?
楚王驍勇至此,普天之下,唯有全程時期的席拓才能與楚王有一戰之力。
但彼時的席拓遠在千裡之外的極北之地,追擊匈奴千餘裡,莫說能來幫她了,隻怕斥衛都不一定能找到席拓的位置。
她隻能靠自己。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緩緩平複因劇痛而略顯急促的心緒。
與這些天選將才相比,她在功夫上著實沒什麼天賦,但是沒關係,誰說殺人一定要用刀?
隻要拖得足夠久,便能拖到楚王毒發身亡,又或者讓她再搶到一次機會,她一樣能取楚王的性命。
相蘊和反手握□□。
“嗖——”
弩機扣響,弩/箭破風而出。
楚王眼皮微抬,畫戟微勾,撥開弩/箭.
但這支弩/箭隻是相蘊和虛晃一槍,弩/箭射出,她便雙腿一夾馬腹,迅速與他拉開距離。
“想跑?”
楚王冷笑。
天真。
如此稀鬆平庸的騎術,如何能在他的神駒之下逃脫?
楚王立刻去追。
“嗖!”
又一支弩/箭衝他麵門而來。
這一支比剛才更快,也更讓人防不勝防,他側身躲避,箭尖擦著他的頭盔飛了出去。
楚王眸色微沉。
不對,這絕對不是他該有的遲鈍。
以相蘊和稀爛的騎術與箭術,怎會讓他險些躲不開她射/出的弩/箭?
是毒藥在發揮作用,他的反應已不複最初的敏捷,遲緩到讓他竟有些躲不開相蘊和的弩/箭。
楚王鳳目輕眯。
——相蘊和在拖延時間。
這位功夫不怎麼樣的小女郎腦子極為靈光,竟想用這種法子來拖到他毒發身亡。
嗬,愚蠢。
她難道忘了,他的箭術亦獨步天下?
楚王胳膊微抬,鬆開畫戟。
畫戟穩穩落在地上,深深嵌入因鮮血的灌溉而顯得略有些鬆軟的土壤。
手指探到馬臀,那裡掛著他的雕弓與羽/箭,抬手拿了雕弓,單手反手上弦,隨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視線裡的相蘊和已跑出很遠。
為數不多的親衛們追隨著她的身影,將她護在中央。
無妨。
幾隻螻蟻罷了,送他們一起上路。
“嗖——”
箭去如流星。
親衛應聲倒地。
毒素在身體裡蔓延,他的力氣已大不如從前,可儘管如此,他射出的箭也將親衛穿胸而過,而後血淋漓的箭頭釘在另一個親衛後背。
“散開!快散開!”
親衛摔在地上,相蘊和眼底閃過一抹不忍,“他的目標是我,你們不要跟著我。”
親衛道:“公主,我們不走。”
“我們的使命是保護你的安全,怎能為了活命丟下你不管?”
軍令如山在這一刻失去作用,親衛們非但沒有散開,反而將相蘊和圍得更緊,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保護她。
相蘊和咬了下唇。
——她不能讓親衛們這樣白白送死。
相蘊和勒緊馬韁。
戰馬嘶鳴,狂奔著的速度停了下來。
□□掛在胳膊上,手裡從小小的□□換成了弓弩,反身一箭,射向楚王。
親衛們亦全部停下,紛紛撚弓拉箭,反製楚王。
數十支齊齊衝向楚王,楚王撥開弩/箭,周圍親衛倒了一大片。
那些不曾倒下的楚軍親衛連忙取自己的弓弩,射/向相蘊和與相蘊和的親衛。
“立盾。”
相蘊和一聲令下。
盾牌瞬間被立起來。
隨身攜帶的弩/箭並未強弩,射不透盾牌,隻叮叮當當撞在上麵,躲在盾牌後的親衛們毫發無傷。
這種相互消耗弓/弩的你來我往顯然沒有任何意義,隻能為相蘊和拖延時間。
楚王有些不耐,反手將雕弓掛在馬臀上,拔起插/在地上的畫戟,戰靴輕踢馬腹,頗有靈性的良駒騰空而起,衝向豎著盾牌的相軍與相蘊和。
“砰!”
馬蹄蹋翻盾牌,將後麵的親衛狠狠砸在地上,親衛尚未來得及反應,身體與染儘鮮血的土壤融為一體。
江東之主的衝陣,從來勢不可擋。
“公主快走!”
其他親衛臉色微變。
楚王冷笑,“晚了。”
畫戟淩空劈下。
鮮血噴湧而出。
身著盔甲的少女摔在地上。
這是足以取人性命的攻擊,莫說隻是相蘊和,縱然是她的父母,也難以從這樣的攻擊下逃得性命。
這便是名震天下的楚王的實力,尋常武將在他麵前沒有一戰之力,更彆提相蘊和的功夫本就陳善可乏,在將軍堆裡都排不上號。
三兩下解決周圍聒噪的親衛,楚王懶懶踱到相蘊和的屍首麵前。
死神來得太快,讓原本頗為敏捷的少女都來不及反應,肩膀重重挨了畫戟的攻擊,失去意識的人便栽到泥土裡。
臉朝下,背部與脖頸暴露給身後的敵人,這是死得不能再死才會有的狀態,能讓殺她之人輕而易舉便割下她的頭顱。
楚王噠噠而來。
戟尖挑開相蘊和戴著的頭盔。
青鸞瑞獸頭盔骨碌碌滾在一旁,豎著的頭發散了下來,蓋在相蘊和纖細脖頸上。
有點礙眼,但問題不大,他大可連著她的頭發一起斬斷。
“竟讓本王花費半個時辰來殺你。”
戟尖劃過寒芒,楚王緩緩出聲,“相蘊和,你今日之戰績,足以流傳青史——”
“砰——”
有什麼東西被輕輕扣響。
爬在地上的少女陡然轉身。
“嗖!”
弩/箭破空而來,正中楚王額頭。
楚王瞳孔驟然收縮。
——她在算計他!她根本沒死!她在裝死,隻為這最後一擊!
揮出去的畫戟落在地上,他卻沒有力氣再將畫戟提起來。
有什麼東西模糊著他的視線,麻痹著他的身體。
暗紅色的血液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淌,仿佛在無聲嘲諷著他的倨傲,他以為的自己隨手便能捏死的螻蟻,竟然在最後關頭反殺他。
怎麼可能?!
他怎麼可能被這樣一個人所殺?!
她分明武功稀鬆平常,騎術不堪入目,唯一出彩的是反應與弩/箭,但這兩種優勢在他麵前不堪一擊,隻需他動動手指,便能如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死她!
可是沒有,他死在她手中。
她的弩/箭淬了毒,見血封喉,無藥可治,隻為取他性命。
“嗖——”
弩/箭再次被射出。
這次不是一支,而是接連好幾支。
有弩/箭正中他喉嚨,有弩/箭正中他胸口,她要她手中的弩/箭全部射在他身上,每一個重要部位都要來一支。
她顯然極為謹慎,也極為小心,她不相信自己的一支弩/箭便能置他於死地,哪怕她的弩/箭上淬了毒,隻要見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她要他死得徹徹底底,絕無任何生還可能,所以她手速極快將□□裡存的弩/箭全部射/出,直到裡麵空了,再也射不出什麼,她才警惕著丟下□□。
楚王眼睛輕輕轉動,不敢置信地看著深深插/在自己身上的弩箭——他死了,死在一個自己從未正眼相看的女人手上。
不,又或者說,他死在自己之手,死在自己的倨傲上。
從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布下的大網便已悄然收攏,引他衝陣,引他追了出來,引他用弓弩與她互相射擊,引他再次衝陣,踏倒親衛們豎起的盾牆。
他以為的他的畫戟落下是他終於可以結束這一切,哪怕自己沒能一統天下,但他還是帶走了這個改變天下格局乃至他自己命運的人,殊不知這才是她真正的殺招——假死。
是的,她是故意的。
她十分了解他的性格,他對她的不屑一顧,他篤定自己對她一擊必殺,所以連檢查她究竟有沒有死都懶得去,隻居高臨下提起畫戟,準備割下她的頭顱。
死神在敲鐘,牛頭馬麵來迎人。
可嘲諷的是死的不是她,而是他。
她用那一閃即逝的時間,將自己握著的弩/箭射出,膽大心細,傾儘全力,讓他這個從無敵手的江東之主死在一個武功平平的女人手裡。
這是她真正的殺招嗎?
必然是的。
可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不是的,她還有其他準備,這招不成,便用下一招。
她的謹慎小心讓她絕不會孤注一擲,哪怕自己穩操勝券,她也會為自己準備後一擊不中的後路。
鮮血仍在流淌。
有什麼東西模糊著他的視線,麻痹著他的身體。
呼吸越來越淺。
意識徹底消失前,他終於注意到她的盔甲,那是特製的盔甲,腕上有手/弩,戰靴有暗器,她從不是衝鋒陷陣的驍將,所以她把自己打造成見血封喉的利器。
誰說殺人一定要用刀?
——她隻用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