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1 / 2)

李來亨正打算投火自焚,被秦良玉這麼猛地一拽,第一反應還以為韃子追上來了。

當即不假思索,回身揮刀斬下,一邊冷聲怒斥道:“爾等為虜做倀,屈膝為奴,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見先人!”

秦良玉身影利落,就勢一擋,架住了落下的刀鋒:“是我,我是秦良玉,來帶你一起殺出去!”

李來亨聽出有異,愕然抬頭,一滴灼燙的鮮血順著長睫滑落,慢慢墜入眸中,半晌才終於艱難聚焦了視線:“……忠貞侯?”

這一聲,是不可置信,亦是百感填膺,悲欣交集。

秦良玉聽得這一聲,沒由來心頭一酸。

他看上去如此年輕,也就和自家孩子張鳳儀一般大。

倘若渾河畔,她沒能及時趕到的話……張鳳儀現在大概也已經力竭戰死,埋骨成灰了。

此刻十萬火急,絲毫容不得多耽擱,秦良玉扔了一竿白杆長槍過去,揚聲說:“還能戰嗎?能的話就站起身,跟我走!”

白杆兵乃是山地之王,最擅長的就是在陡峭崖壁、深邃密林之間作戰。

她作為領袖,自然更加深諳此道,縱然絕域險峰,依舊從容至極、如履平地。

雖說自己隻一人在此,於大局無補。

但李來亨也隻剩一個人,要帶他突圍,還是可以搏一搏的。

之前李來亨一直沒在評論區回複消息,讓秦良玉和觀眾們都錯誤地預估了形勢,還以為茅麓山是和睢陽一樣的情況,意圖死守,故而攜帶了許多的輜重糧草軍械前來。

這些東西自然不可能再帶走。

她上山途中,已經將它們徹底丟棄,東一茬西一茬拋得到處都是。

韃子兵因此被吸引,一窩蜂湧過去瘋搶,反倒是為這邊減輕了許多壓力。

她語氣嚴肅,李來亨下意識接過長槍,往前走了兩步,忽而頓住身形,輕聲道:“謝謝,但不必了。”

“什麼?”

秦良玉挽了個槍花,刷刷砍翻了最先衝上來的三名士兵,衣袖一掠,翩若驚鴻地落地,無比驚訝地轉頭看他:“說的什麼憨話,先殺出去再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李來亨傷得太重,滿衣鐵甲俱成血色,唯有一雙明眸露在外麵,清湛得驚人,倒映著漫天火光。

即便已經搖搖欲墜,他手中還在機械地揮動長槍殺敵,一刻不休。

像他這樣的戰士,不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便不會認輸倒下。

可他的語氣卻滿是悲傷:“出去?外麵已經儘是韃子的天下了,我又能去往何處?”

秦良玉一怔。

外麵的火光仍在摧燒,炮火仍在呼嘯,李來亨神色蒼涼地笑了笑,又道:“茅麓山,正是我為自己選擇的葬地,是天下九州最後一塊乾乾淨淨,未染胡塵的漢土。”

他的年紀還很小,卻生在這亂世,亦長在這亂世,記憶中,儘是社稷飄搖、家國淪喪的無儘烽火。

李自成罹難九宮山時,隻有三十九歲。

李來亨當時還是一個伏在爺爺膝上玩耍的幼童,被大順軍的忠心將士拚死送了出去。

後來,義父李過、舅爺高一功帶著他轉戰四方,卻先後戰死。

李來亨奮戰出重圍,來到茅麓山開辟根據地,聚眾十萬,屯田自給。

他也曾見過當年抗清的輝煌盛景。

形勢最明朗的時候,李定國光複西南桂湘,連誅滿清兩王,鄭成功坐鎮東南海域,舳艫千裡,戰旗蔽日,大舉北伐至南京城外。

李來亨也帶著夔東十三家配合他們出擊,一路勢如破竹,逼近重慶。

三軍齊出,收複半壁江山已然在望。

然而,那樣的璀璨,已是最後的曇花一現。

隨著李定國被叛徒孫可望降清出賣,機密儘泄,局勢孤危,不得已轉戰千裡,血戰磨盤山,直至在憂患中病死,死前留下遺言:“寧死荒外,勿降也!”

鄭成功先遇颶風毀船,水師折損慘重,後因清兵援軍儘數集合,勢單力孤,鏖戰之後兵敗退回廈門。後來,為了開辟新的海外抗清根據地,轉向台灣島,數月後亦病逝。

李來亨在重慶城外,被己方戰友譚詣反水背刺,為封侯的高官厚祿而投降清廷,最終一敗塗地,大好局勢儘皆毀於一旦。

英傑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這,並不是一夕之間慷慨就義的過程。

而是在漫長的二十年南明歲月中,曾有過無數次的掙紮、無數次的抗爭,無數次的風刀霜劍、腥風血雨,險死生還,卻還搖晃著爬起,繼續提刀殺向前路。

無數次希望升起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都最終碎裂,隻留下無儘的慘痛。

如此,叫人怎能不恨?叫人意怎能平?

李來亨雖然年紀最小,卻是所有抗清將領中活到最後的人,親眼見證了所有抗清盛舉的興起和毀滅。

見它星星之火勃然生發,見它燎原之勢遍插軍旗,見它劍勢如虹氣吞萬裡,見它轟然傾塌滿地殘紅。

所有人都逝去了。

而他,成了那個廢墟之上,對著最後一縷殘餘的風中劫火、灰後餘燼,失聲慟哭,還想著再將餘灰撈起,重新補天裂的人。

這樣的日子,李來亨過了整整兩年。

在鄭成功和李定國相繼去世後,他明知自己孤立無援,已陷入絕境,不會再有人來救自己,外麵的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地,卻還想要試一試。

他反攻過、突圍過,也曾重創過清軍,取得過幾場勝利。

但一切的一切,其實在兵敗重慶城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

這兩年,他便如同一艘緩慢滑入深海的孤舟,看著自己不住下沉,所有的嘗試都終究成空,熾熱的心火也終於一點一點被冷雨熄滅。

如今,便是最後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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