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金山的屍體要在家裡停一天,明天一早再送去殯儀館火化。算是小徐村的規矩,是為遠路的親戚能趕回來再看一眼。
可周金山家本村近房都出了五服,哪還有什麼人。
人死儘顯淒涼,除了村裡幫襯的幾家,竟連個吊喪的人都沒有。
村裡老一輩的老漢拉著徐明偉,讓他一定想辦法管管。一個村的這麼多年,死前什麼樣不說,死後起碼要像模像樣的走。
有錢沒人還好說,可現在既沒錢,也沒人。
家裡就圓丫頭一個人是喪主,還是十來歲 的孩子,有些事根本不懂。
拿出家裡所有的錢,最大麵額的也不過十塊,零零碎碎塞到他手裡,眼淚嘩嘩的眼睛,讓徐明偉心酸的厲害,知道她雖然小,可心裡都清楚。
把那一家當的幾十塊捏進口袋裡,嗓子像是被饅頭噎的喘不上氣來,“好好的,你陪著你爸,其他事交給大人來管。”
忙了一天,天黑前回到家裡,飯菜都涼了,湊合著 吃兩口。
“圓圓那邊怎麼安排的?”李豔梅做好飯單盛出去一碗想給圓圓送過去,見周金山院子裡已經弄好棚子,做了靈堂。沒見到丈夫人,說是和其他人去彆村裡訂棺材去了。
堂屋裡鋪了一層厚厚麥稈,村裡人忙著 布置靈堂,都沒顧得上圓圓。李豔梅走進去的時候,就看到她小小的一個人,蜷曲著身子靠在靈床邊上。
木愣愣的呆在那,李豔梅當時看的鼻子一酸,把飯菜放到她麵前,也知道吃,低著頭,沒一會眼淚啪嗒啪嗒落在飯碗裡。
“圓圓啊.....”勸解的話,張著嘴一句話 說不上來全堵在嗓子眼了,對著一個十來歲 孩子 ,說那些心寬的話有什麼用?相依為命的父親死了,還是那樣的死法,孩子心裡不知道受著什麼樣煎熬呢。
李豔梅坐那陪了一會才回家來,可心裡難受,總惦記那邊。
徐明偉喝了一口稀飯,“沒事都安排好了,晚上 我爸在那邊守著,下半夜明全頂上,明個天一亮我過去,總不能留圓丫頭一個人守靈。”
李豔梅點點頭,眼圈這會還通紅。
徐明偉放下筷子,長長吸了一口氣,欲言又止,最後才艱難的張嘴說,“棺材四百多,不算好,錢....咱家給出吧。”
不等李豔梅說話,徐明偉抬手抹了把鼻子,明顯嗓音變了,“因著挖渠,還有電灌費的事,我去他家裡要錢 ,說了戳心窩子的話......”
李豔梅一聽,瞪著 眼睛,抬手對著徐明偉的心窩子啪啪就是幾巴掌,“你喪良心啊你,你說那些話 乾什麼啊,金山要是有錢,他會不交嗎?你還跑到人家家裡去要,你這不是要逼死他嗎?”
徐明偉為了昨天中午那些話,心裡又愧疚又難受一天了。
“我就說的氣話,話趕話,沒想到他會走這一步。”徐明偉恨不得抬手 給自己幾巴掌,昨天為什麼要說那些混賬話。
“還有圓丫頭那邊,你也多勸勸她,多大點孩子摸刀就砍人?徐二虎是個欠揍的,和那樣流.氓混混攪和在一起落不得好。”
李豔梅一想到徐二虎叔走前說的廢胳膊的話,渾身冷顫,拽著徐明偉,“你得想個辦法啊,徐二虎走前要廢圓圓胳膊呢。”
徐明偉皺眉 ,“這兩天不會,金山家裡這兩天忙 喪事,家裡進進出出都是人,他不敢。忙完這兩天,我單獨找他談談。”徐二虎不是好打發的,白白讓人砍了一刀,他怎麼可能輕易罷休。
*
周金山吊死在家裡,大徐村,前胡村,後胡村都知道了。更彆說小徐村村長親自去前胡村定的棺材 。農村裡這樣的事傳的最快,一天時間前前後後的村莊都知道,小徐村有人吊死了。
周金山院子裡扯了一根電線,接了燈泡,院子裡很亮。
正中央的位置搭了靈棚,隻是棺材沒到,裡麵是空的,鋪著 厚厚麥稈,來幫忙的人,各自從家裡拿著 一床被子過來,幾個人擠在靈棚裡說著閒話。
周金山的靈床還在堂屋裡放著,旁邊隻有周方圓一個人在,她腳麻了,就換個姿勢坐著。一天裡她腦子都亂糟糟的,可隻要 一抬頭看到靈床,眼淚總是忍不住。
就在周方圓沒注意的時候,有人進來,那人走到跟前直接把冰涼的手貼在她臉上,才反應過來。
一個短頭發,眼睛細長上挑,顴骨上方有三厘米的疤痕的瘦高個女孩。她眯著眼睛,凍僵的雙手 從周方圓臉上取下來,哈了口熱氣,嗓子卻是粗聲粗氣的,不像她的外表,“借了彆人自行車,這一路給我凍得,手都凍麻了。”
說著 話的時候,一雙上挑的狐狸眼還往靈床周金山看了眼,立馬改成跪坐著,“金山叔,我是胡玉婷,這麼長時間沒來,沒忘記我吧,以前我奶奶過年包的包子,餃子,您可沒少吃,聽說您走了,我來跟您磕個頭。”
啪.啪.啪三個響頭磕下去,磕完抬起頭,“是三個吧叔,咱也不知道,要是磕少了,回頭你托夢,明個我補上。”說完爬起來,把帶來的袋子拎到周方圓跟前。
獻寶似的掏出一堆東西,有方便麵,有鉛筆,有橡皮,還有棒棒糖。
周方圓看到人木愣愣的喊了聲,“婷姐?”
胡玉婷左右看了看,爬起身去了裡屋,自來熟的拿來一張被子,給兩人蓋上,隨手撕開一包方便麵,又撕開作料包,撒進去。吃之前還不忘念叨兩句,“金山叔,我大老遠過來的,晚飯沒吃的 ,您彆計較我啊。要說您一走,我還挺生氣的,您走的痛快,我圓妹怎麼辦?這還沒到十一歲周歲呢。”
說完,抓起一小塊方便麵遞到周方圓嘴邊,“香吧,吃一塊。”
周方圓搖搖頭,“婷姐,你怎麼來了?”
胡玉婷今年十四歲,該上初二了,兩個人在村小學認識的,周方圓沒有戶口,村裡小學可憐她 ,允許她旁聽。
兩個人在學校都是差不多處境,久而久之 就認識了。
“金叔死了,我來陪你,你家也沒有什麼人,村裡也沒人和你能說上話,我就大老遠的過來了。”胡玉婷向來說話直接慣了,很多時候會得罪人。
但是周方圓知道她人很好,眼眶裡含著淚。
空氣裡彌漫著 方便麵的佐料包的辛辣味,以及胡玉婷呲呲咬麵餅 的聲音,一邊吃著 東西一邊問周方圓家裡的事,怎麼就突然上吊了?
周方圓把最近發生的事都說了。
胡玉婷沉默,也不知道怎麼說,金山叔確實活的窩囊,結果死了,還是這麼窩囊。“你呢?以後要怎麼辦?”
周方圓抬起頭,嗓音有些沙啞,“掙錢,看家 。”她知道她爸的喪事欠了不少錢,她得還。
“看家?金山叔 都不在了,這破房子看什麼看?”胡玉婷詫異,說完還打量這間破舊的房子。
周方圓卻搖搖頭,又想到昨晚她爸說的話,“看家,我答應我爸了,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我啥都會,洗衣服,做飯,割草,放羊,養雞鴨,我能好好的。”
周方圓心底把這個當成自己和父親的承諾,她會好好看家,即使一個人她也能好好的,就像她爸說的,他隻是去了一個很遠 地方。
胡玉婷不在多說,周方圓隻是年齡小,嘴裡妹妹叫著 ,實際她們兩人是朋友。
在她眼裡,周方圓很厲害。
胡玉婷的到來,驅散了周方圓心頭那股涼意,兩個人頭抵著頭,就像是周金山睡著了,兩個人再說悄悄話一樣。
“我聽人說你不念初中了?”周方圓從彆人那裡聽到的。
胡玉婷撇撇嘴,嗯了一聲,過了半響才開口,“我媽不是在縣城給人洗頭嗎,已經快一年沒回來了。我奶中風癱在床,話都說的不利索,我不在家,她得餓死。”說完,人變得沉默,手裡拿著一根麥稈在手裡玩,“不過我現在能掙錢了,我和幾個人拜了把子,我現在跟著 他們,有吃有喝的,偶爾還能掙一筆 大錢。”
說完又翻出來幾包零食 ,“你要是想掙錢,可以來找我,我大哥他們看在我的麵上 也會照顧你幾分的。”
胡玉婷拍拍剛發育的胸口,痛呼一聲,又湊近周方圓耳朵嘰嘰咕咕,“我來那個了?你知道吧,就那個一來,胸會變大。雖然你還小要過幾年,但是也得知道,彆到時候傻乎乎的嚇一跳.......”
周方圓聽得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
“真的,反正你先記住我的話就對了,彆人都有媽媽教,我有媽和沒媽一個樣,你壓根就沒有,萬一到時候我不在,你找不著人問,還以為自己得了大病呢。”一說到媽媽,胡玉婷頓了下,瞥了周方圓一眼,“實際上,我去縣城找她,到了店裡才知道她辭職半年多了。”
兩個人久久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周方圓聽到旁邊胡玉婷吸鼻子聲,轉過頭看去,狐狸一樣的眼睛裡已經兜著淚,強忍著 沒掉。
抬手擦乾她臉上 的眼淚,又轉過身去,什麼話都沒說一句 。
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心裡都各自破了一個洞,呼呼透著涼風,和外麵冰冷的空氣一樣。
*
周金山是早上被村裡的農用三輪車拉去火葬場的。村裡人來了很多,站在院子裡的,大門口的。兩扇咯吱響的木門不知道什麼時候 掉了一扇。
周方圓看著她爸被抬走,過了一.夜 她已經緩過來了,知道她爸要去很遠地方,今後就隻有她一個人看家了。
胡玉婷一直跟在周方圓旁邊,好幾次都忍不住好奇的偷偷打量,昨天半夜哭醒還幾次,今天卻一滴眼淚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