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柴敏將用完早飯時,紀明德終於能從床上起身。
扶著丫頭的手,她穿衣下床,重理鬢發,又洗了一回臉,將半汙的脂粉擦去,重新在腮邊唇上點了豔紅的胭脂。
鏡中的女子桃麵柳眉,眼含春意,雖比不得二姐姐的傾城之貌,亦是世間第一流的顏色。
像極了她姨娘。
當年,姨娘就是用一張盈盈含情的春桃麵,讓十五歲的父親一見傾心,還未娶正妻,便備下厚聘、到官府正經登記了,將她迎做良妾,又盛寵足有八年,——直到不幸離世。
姨娘在的日子,她雖然還小,也記得那時世上所有的奇珍異寶,但凡父親有,都流水一樣往她們屋裡送來。雖有太太,還有一個容貌更盛許多的沈姨娘,都動搖不了姨娘的寵愛。
雖然姨娘總是鬨、總是生氣,總是當著父親咒罵太太和沈姨娘,但父親從來都不計較。
姨娘全心隻有父親一個,日夜盼著父親來,也盼著父親能隻有她一個。可父親不能。
再是喜歡姨娘,父親也還是會去太太房裡、會去沈姨娘房裡、會去許多姬妾丫頭的房裡。
姨娘終於無法再忍。
她出手大方,早把沈姨娘院裡的下人收買了幾個。
趁二姐姐自己在花園玩,姨娘叫人去說二姐姐出事了,勾沈姨娘孤身一人到了閣樓上,把人給推了下去。
財帛動人心。沈姨娘全聽太太的話,雖然受寵,手裡又沒有田產鋪麵,又沒有娘家親戚,哪裡比得過姨娘的手段?這原是萬無一失的好計劃。
但二姐姐跑過去得太快了!
幾個粗使的婆子丫頭看見,不算什麼。可二姐姐當場叫破,叫太太抓住機會——姨娘就這麼沒了!!
她也從安國公府最受寵愛的小姐,成了最叫人輕視、鄙薄的小姐!
若非父親還記得時時垂問貼補,誰知她會在安國府上過什麼樣的日子?!
望著鏡中,紀明德抿緊嘴唇,好讓胭脂自然地暈開。
她親手挑了一枚赤金掐絲蝴蝶紅寶掛珠釵,叫丫鬟簪在鬢邊。
姨娘也有一個相似的珠釵,是父親送的定情信物,華美精巧無比。
但姨娘去後,所有財物皆被父親親自收起,隻給她留了幾樣做念想。即便她出閣置辦嫁妝,父親也沒將姨娘的遺物交給她。
她不能違拗父親。
這柴家,是父親要她嫁,她不能不嫁。
可嫁人之後,日子如何,卻還沒有定準。
姨娘隻是個小商戶家的女兒,進安國府之前,連字都不識得多少。可若非沈姨娘和二姐姐作亂,都幾乎把太太逼下了正妻之位。
而她可是正經安國公之女,是安國公府的三姑奶奶!
她是比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嫁得差,可未必到最後,她還是過得最差!
紀明德重新梳妝完畢。
柴敏也從外間進來了。
他值守了一整夜,回家又大動了一次才吃飯,到現在著實疲累,倒在床上就睡。
紀明德叫丫頭給他脫下鞋襪、蓋好被子, 又令丫頭在旁守著,自己離開了臥房。
她拿起繡繃,有一針沒一針繡起給婆母作壽禮的抹額。
這些日子,給大嫂二嫂和小姑子們送禮也算送足了。若她們再不記她的好,隻能先晾一晾。
婆母壽辰就在這半個月。她送精巧奇物未必討好,不如親手做針線奉上,或許能打動婆母的心。
她的女紅雖不如大姐姐,總歸是比二姐姐強上十倍,也比兩個嫂子強得多。
況且,她是國公府出來的兒媳婦,卻肯如此儘心孝順,婆母怎麼會不喜歡?
紀明德漸漸靜下了心,專心做抹額。
這才成婚不到一個月而已。不急。
午飯前,她親自去叫柴敏起身。
柴敏還睡著沒醒。
聽見推門聲,被留在臥房的兩個丫頭——桃夭和其蓁,一個不禁低下了頭,心中生出遺憾,另一個卻是鬆了口氣,忙跑到門邊,恭迎奶奶入內。
這丫頭便是晨間被柴敏摸臉摸手的,名叫其蓁,今年十七歲。
另一個名喚桃夭的心裡一虛,也忙站了起來,到奶奶身邊侍奉。
輕輕拍了拍其蓁的手,紀明德一笑,對她說:“行了,你且去擺飯吧。”
其蓁鼻尖一酸。
奶奶還是顧著她的!或許上午是沒力氣管了?
她如蒙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紀明德便坐到柴敏身邊,嬌柔地喚:“三爺、三爺?快起來吃了午飯再睡。”
柴敏臉上先浮現出不耐煩。
等看清眼前的是誰, 他一伸手,又把紀明德摟到了懷裡。
……
桃夭忙關上臥房門。
她低頭站在門邊等吩咐,雙眼卻不禁向床帳裡瞄了一眼、又一眼。
三爺的肩膀可真寬、身上也——
怕被奶奶發現,桃夭不敢多看,又忙收回眼神。
可這讓人臉紅心跳的動靜,好像用房門都關不住。
上午三爺摸其蓁的臉,奶奶可是故意沒管。
她的麵龐身段並不比其蓁差什麼,三爺也沒少往她身上看。
奶奶……什麼時候會讓人伺候三爺呢?
……
午飯後,紀明德終於能開始和柴敏商議正事。
“明日理國公府老夫人的壽宴,三爺去不去?還是我自己去?”她先問。
“去,怎麼不去?”柴敏笑道,“才回來忘了說,我已請上假了。外祖母的壽宴,怎麼會隻讓奶奶一個人過去?”
“三爺——”紀明德麵上露出感動。
“正好,我也想再見見大姐夫。”柴敏道,“上次和奶奶回門,我看大姐夫倒很有些騎射功夫在身上,不像傳聞——”
看了看紀明德,他沒把話說完,隻一笑。
提起大姐夫——溫表哥——紀明德不由便心裡發酸。
為免柴家的人看出端倪,溫表哥送的所有東西,她全留在靜舒院了,一件都沒帶過來。
雖說大姐姐的啟榮院和二姐姐的熙和院都到現在還留著,可誰知道,太太又會把靜舒院留多久?
隻怕那些東西,遲早要叫收了丟了,她再找不見了。
她又沒個能幫著藏下許多東西的人。
“大姐夫隻是這兩年才練上的騎射,哪裡比得上三爺從小打熬身體,弓馬嫻熟、武藝不凡。” 紀明德笑道,“我還要請三爺,明日好歹給大姐夫留些顏麵呢。”
“這請奶奶放心!”柴敏心中舒坦又得意。
他不禁大笑:“我怎麼會在人家的壽宴上,下人家孫子的臉!”
紀明德羞澀地笑。
溫表哥雖為二姐姐苦練了一年的騎射,到底也比不過柴家的男子。且溫表哥不過是捐的五品千戶,柴敏卻已在禁衛中任實職。隻要將來一有機會,立下功勞,還怕不能鵬程登天嗎?
如此想來,他隻是好色些,也不算太大的缺處。
隻要以後他身邊的人,都能掌在她手裡就好。
父親到底還是偏向她的。
再極口誇了柴敏幾句,她便又說:“過幾日中秋之後,趁太太生辰之前,我想去看看我陪嫁的莊子,往返約要兩天。”
“中秋之後——”柴敏心裡算了算。
他笑問:“不如我請假一天,加上前後休息,湊足三天,陪奶奶一起去?”
紀明德先表現出欣喜,又忙擔憂:“隻怕累著了三爺,也怕誤了三爺的正事。”
“沒有什麼大事。”柴敏擺手,“這點路程,還不算什麼。就是熬上三天不睡, 也不過小事。”
他湊近紀明德,揉上她的胸口笑:“我的精神怎麼樣,彆人不知,這麼些天了,奶奶還不清楚嗎?”-
次日,紀明德與柴敏往理國公府赴宴。
雖在張老夫人和理國伯心裡,她是姚姨娘留下的孽種,一向不待見,可比起一朝得勢就忘了本、還敢言語威脅他們的紀明遙,她願意和丈夫一起過來慶壽,至少表麵還算孝順,竟也顯得有了幾分可親。
柴指揮又正經掌著禁軍後軍共一萬兩千精兵,論門第雖及不上理國公府,可論起實權,不知比理國伯強出多少。他家裡三個成人的兒子,又個個在軍中有職,還皆有猛將之才,也容不得理國公府隨意輕慢。
紀明德被安排在小輩席上,先尋出二姐姐不在。
——是仍在避開溫表哥,還是,二姐姐真已與太太和理國公府斷絕了?
她猜不透,又不能問人,便隻看跟在舅母身後穿梭招待來客,舉止雍容端淑、落落大方的大姐姐。
她的回門大禮,大姐姐雖然來了,卻沒與她多說一句話,隻怕是真不願意再同她交好的意思。
可私下歸私下。出門在外,都是安國公府的女兒,大姐姐不會當著人對她冷臉。
太太也不會。
這就夠了。
紀明德與身旁的女客碰杯,笑說了幾句閒話。
隻要柴家人看見,她是安國公府出來的姑奶奶,高門親友眾多,便已足夠。
……
席至一半。絲竹樂曲之外, 突然傳來高昂激動的呼喝叫好聲。
堂客們都有興致。何夫人忙叫人去看是怎麼了。
不一時,幾個管事媳婦笑從前麵回來,回說:“是大爺與幾位爺比上騎射了。老爺出了十兩黃金做彩頭,爺們正鬨得歡呢!”
“他們倒有興致!”張老夫人便笑,“今兒是該好生樂一樂。快再去看著些,誰贏了再來回!”
便有一家夫人湊趣笑說:“我看,一定是溫大爺能得彩頭!”
“誒——”張老夫人忙說,“快彆替他誇口!”
她笑道:“你們都知道,這孩子我們家裡從小嬌慣,今日隻求他彆排在最後,我就心滿意足了!”
“老壽星,您也太過謙虛了!”另一家夫人忙笑說,“我們家不成器的近來常說,他溫大哥騎射功夫好,這結果還沒出,您倒先給自己孫子泄了氣,我看,很該自罰一杯才是!”
廣川子夫人是親舅母。她忙起身過去,親給張老夫人滿上。
張老夫人推辭不過,隻得吃了這一杯。
她嘴上仍還隻說謙辭,心裡卻喜歡得很。
這兩三個月,明達和從陽日日演戲騎射,明達都說從陽是又進益了些。今天來的這些賓客,家裡子孫哪有很成器的,說不準就真叫從陽得了第一、拿到彩頭,給家裡長臉呢?
紀明達也笑著,卻不似張老夫人樂觀。
今日,三妹夫也來了。
柴指揮回京前,曾在邊關駐守近二十年,殺敵不少,頗有功勞。對膝下子嗣,他管教甚嚴,三個成年的兒子,沒有一個虛捐官職,全送進了軍中,該如何當差就如何當差。
溫從陽雖與三妹夫同齡,論起馬上騎射和身上的本事,卻必然還差得遠。
三妹夫再是謙讓,也沒多大可能真會輸給他。
紀明達給母親斟滿一杯酒。
不過,她心裡並無不快。
能讓溫從陽與軍中之人多有接觸,也算好事吧。好過他總與那些無所事事的狐朋狗友往來。
雖然那人……是三妹妹的丈夫。
她至今還不曾想通。
三妹妹,怎麼會對她全是虛情假意,隻有利用,沒有分毫姊妹間的真情呢?
她自認,對三妹妹已著實是儘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