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啊。
以李曄這個皇帝相對寬裕的家底,尚且感到惱火。李茂貞、王行瑜之輩又是怎麼過的?更不用說趙、魏、汴、晉、幽等中原強藩,個個養兵十餘萬,老百姓還活不活?
這些節度使恐怕是完全應了那句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錢財方麵,他問了杜讓能。
去年收得各鎮進獻絹七十餘萬匹,其中朱全忠和王建占了大頭,兩人上絹四十餘萬匹。還有其他錢、寶、畜力、糧、鹽、藥材之類的雜貨一大堆,都在大盈、瓊林庫。
畿內二十二縣全年租庸、青苗、地稅、鹽鐵、戶稅等共收得糧百萬斛、絹二十餘萬匹、錢百萬緡。巢亂後沒查過戶口,朝廷不知道治下有多少人。但從這個收入來看,百姓肯定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中唐以後國朝對富人下了狠手,出台了資產稅法令——誰有錢征誰的,這也是朝廷能在有限範圍內收到這多錢糧的原因。不過,要想日子更好過,隱戶問題迫切需要重點整治。國家要運轉下去,小地主和自耕農的基數必須夠大,中大地主決不能太多。
北司方麵,內莊宅使韓全誨也掌握了可觀的財產。
主要是隸屬皇家的田地、菜畦、果園、碾磑、邸店、車坊等等產生的收入,加上中官們的貪汙、索賄、受賂、賣官所得。到底有多少,聖人無從得知,但絕不少!
不然中官收兒子養兵的錢從哪來?
想到這,李曄粗粗估了一下。
如果要出兵鳳翔,以他現在所能調動的資本,可動員的極限兵力大概兩萬餘人——就是西門重遂的軍隊——李嗣周、李彥真、西門元元、劉仙緣、董從實、周承惠等幾個兵馬使。楊複恭留下的四個都——玉山、宣化、飛龍、扈蹕,錢給到位,估計也能拉出一部分。
再多一些,其他中官不一定支持他兵馬,南衙北司怕是也要一致反對。
很簡單。
現在日子好過,是因為去年各鎮上供多,但今明年還有沒有這個數,難說。
而且,從李曄自己的見聞來看,畿內老百姓的負擔是很重的,大規模用兵少不得加征,他不想用老百姓的活命口糧去打一場不確定勝負的仗。
對他而言,加征隻是一句話,但這個過程是非常惱火的。官吏、地主、宗族層層雁過拔毛,一個不好就會逼死人,或者百姓被迫流亡他鄉,導致本不充足的稅基再次減少。
畿內二十二縣是他的根基,經不起摧殘。
理完情況後,李曄勉強有了點信心,於是直接召來當值翰林學士,說道:“草詔,令太府寺、將作監全力營造弓、繩索、箭矢、帳篷、大車、槊杆、刀把、火油等各類物事。”
“令工部組織下轄工坊及民間工匠趕製步兵甲、騎士甲、馬甲、雲梯、撞門硾等戰具。”
“令司農寺、戶部全力囤積糧食、草、柴火、豆料、畜力。”
“唯。”翰林學士獨孤損拱手。
“辛苦了。”李曄笑了笑。
“王業振奮在此一舉,臣職責所在,這便回翰林院了。”
“去吧。”
考慮到已經入夏,得為雨季做好準備,李曄又叫來趙氏,凝聲交代道:“替我跑一趟長安殿,讓淑妃組織興慶、大明、太極及諸行宮苑掖庭女縫製將士春衣、鞋履、鬥笠、蓑衣等。”
昔年就有軍隊拿不到春衣鬨事,這也是教訓啊。
隻是他和發妻關係有點僵,也不知道何氏會不會真心幫襯他。
唉。
夫妻和睦很重要啊。
一瞥王從訓,已經撐著臉坐在那睡著了,李曄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回軍營吧。”
啊的一聲!王從訓殺豬般慘叫,立時醒了過來,手往腰上一探:“要作亂!有人作亂?快……”
待看清楚聖人站在麵前,這才鬆了一口氣。
“噩夢,駭煞,還道又有軍士作亂……”王從訓擦了一把汗,癡笑道:“讓聖人……看笑話了。”
隻要被人驚醒,他下意識就以為是嘩變。
武夫都這麼神經質麼?李曄搖搖頭,歎氣道:“如今你也結婚了,軍中睡不安生,可回家。”
“額……”王從訓無言,似乎是還沒習慣有家的日子。
“臣告退。”
“務必好好練兵。”李曄幽幽道:“皇國興廢,在此一戰!”
休息了一會,李曄又匆匆去了延英殿。
昨日商定三省主官及禦史台四品以上大臣討論如何應對鳳翔軍事。
按製度,宦官是不能參加的,但實際上宦官不來,朝廷往往就拿不出最終決定。.
李曄趕到的時候,大臣們聚在殿外,正小聲議論著什麼。
看到聖人,都拱手致禮。
杜讓能苦笑道:“北司諸使以軍容在病臥,言,待軍容歸朝再行延英殿奏對。”
“沒法了。”李曄歎了口氣,想想道:“卿等就先回家吧。”
內豎們太不給麵子!什麼西門重遂在病臥……
放這麼多人鴿子,完全就是無聲抵製,都懶得到現場與君臣對線。
要是西門重遂再有異議,聖人就是真的要崩潰了。
“太尉等等。”李曄拉住杜讓能袖子,道:“陪我到太液池散散心。”
“遵旨。”
前兩天下了場淅瀝瀝的大雨,太液池積滿水,波光粼粼。一陣和煦春風吹過,岸邊楊柳颯颯,令人賞心悅目。
時值下午,日薄西山,陽光灑落湖麵,滿目金光。
君臣二人並肩漫步,都非常放鬆。
望著浮光躍金的太液池湖水,李曄停下了腳步。
即使遠離故鄉,他也時常回憶嶺南的海洋。
當夕陽西下之時,聽著波浪拍擊在岩石上的聲音,望著澄淨的天空和最初出現在黃昏中的星辰,望著天空下長滿垂柳的小山,就知道大海在那裡了。隻是此生不知道還能否踩著薄薄的新雪,沿著坡道,孤身一人走向北極星在森林之上閃耀的方向。
他要走向的地方,是他從未目睹卻經常在夢裡想象的萬國衣冠。
“聖人決定討伐鳳翔了麼?”湖麵反射的金光刺眼,杜讓能用手遮住眼睛,回頭問道。
“大概吧。”李曄低著頭,觀察著湖中往來翕忽,自由遨遊的錦鱗。嘴唇頓了頓,口吻忽然頗有些遲疑地問道:“太尉呐,大唐可否……一統天下?”
“天下紛擾割治一百五十餘年,中興王業自是千難萬險。若要掃平關內,東出潼關與梟臣捍神器,直至掃滅群雄,化四海於一,臣不能測算何年何月才能完成如此豐功偉業。以如今敵我情勢而言,臣盈而君竭,聖人要振作王室,比秦王掃六合更難,臣應該看不到那天了。”
李曄避而不答,一塊石子打進湖水,道:“我想親征鳳翔。”
他抬手示意杜讓能暫時彆說話。
“天子,自然金貴,天下之人望所在也。我想垂拱而治,我也不願站在危牆下。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確實好,可……”李曄理了理頭發,聲音沉重而有力:“時代……變了……”
靠山山倒下,靠水水流走。
“時代變了……”杜讓能愣了一會,沙啞道:“若成萬全之勢,可督師西行而滅賊。”
“既然延英殿朝會內豎們無聲抵製,就不問他們了,我不求他們則是。”
“軍容同意就行。”
說到這,李曄手掌緊握:“四月初一,兵伐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