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十月初六,宮城西內苑毬場。
天陰,雨霏霏。毬場內枯草斑駁,看起來死氣沉沉的。自今聖即位,隻來這打過一次馬球。禁軍持槊挎刀,一排排沉默的站在那。有的下身套著虎皮裙,有的披著狐毛。鄜、夏、回鶻進貢的皮貨被聖人拿給有司做成了冬衣,馬步諸軍都分到了不少。
一名中年宮女靠在立柱上,盯著毬場高台發呆。那裡金光湧動,盆盆石炭正旺,冒出青焰。木台上即時鋪了紅毯,寺人、宮女穿梭其間,不斷傳上飲食。
右邊賓客列座。
河東進奏官薛誌勤、郭崇韜。
河中進奏官潘漢瑜、彭巽。
徐州進奏官傅密、瞿言。
鄆曹濮進奏官譚雎、楊辰。
左邊,則是內外朝要職。太尉杜讓能、樞密使趙氏、中領軍王從訓、翰林院使兼扶風尹韓偓、禦史大夫徐彥若、皇城使何楚玉等二十餘人。
“聖人來了!”
看到聖人大步走來,值守的大群禁軍一陣鼓噪。見他鐵青著臉,表情不豫,軍士們閉上嘴巴,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數十軍將眾星捧月圍著他,甲葉哢哢作響。聲浪有點大,進奏官們聽得真切,交頭私語。聖人,當真是起勢了。
“駕到。”樞密院供奉寵姬洛符通報。
眾人立刻起身。
一身灰白常服的聖人走上來,在主位一膝跪定。軍校們湧在立柱旁,目光在裡間的進奏官身上梭巡,等在外麵的各鎮隨從有些慌,想要說什麼,直接被伸手推開:“滾!”
“莫鬨騰!”聖人一敲案幾。
軍校們互相使著眼色,安靜了下來。
“嗒嗒嗒。”一隊女樂入場表演。
但進奏官們的注意力卻不在絲竹管弦和這些美女身上。經滅岐、華、同、鳳四鎮,重創邠寧,攘除中官,圍困同州,壓服京西北各事後,已無任何藩鎮敢輕視皇帝。此刻,十數雙眼睛或偷窺,或用餘光,彙集在他身上,觀察著他的表情和動作。
“飲勝。”天水郡夫人親自舉杯。
“飲勝。”眾人收斂心神,紛紛回應。此女美豔無比,氣度不凡,大臣對其敬重如同輔聖,他們不敢接觸目光,都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
“司徒大敗李匡威。”郭崇韜咽下葡萄酒,放下銀杯,顯然心情極好:“此賴聖人雪中送炭,襄助三十萬石糧食。”
他身後還有一些進奏院武官,都是李克用的親信。聞言,也都直身向聖人敬酒。
聖人也不推辭。
一番推杯換盞後,臉頰已是血紅。
趙氏正要起身去全說,卻見聖人擺手對眾人說道:“朕不勝酒力,眾卿儘興。”
前身經常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其實酒量非常好。但他不多喝。喝得神誌不清,任人擺布,這是他不能接受的;酒後出事被人殺死在睡夢中的皇帝也不是一個兩個。
“大家——”樞密副使楊可證穿過宴道,走到他身邊,低頭湊到耳邊密語了幾句:“涇師2000人已至灞上,張璉、張軻、張戀攜諸將入城,奉表待覲見。”
聖人點點頭。
楊可證轉身匆匆而去。她走後,還不斷有供奉、翰林、校尉、判官、女禦、中郎將進進出出。一份份奏、辭、製、表、牒、狀被送來確認,又被帶走;忙碌的場景堪比政事堂,進奏官們越看心情越複雜,這是在專製朝廷?事必親躬,獨攬大權,有必要這麼拚?
“全忠停了汴、魏、河陽、陳、滑、蔡進貢。又關了漕運,使淄青與東南財富不得過;朝廷失天下泰半之獻矣。”心不在焉的聊了會彆的破冰後,太尉開啟宴會正題。
眾人精神一振。
樞密使使了個眼色,女樂們掩麵退出。
“汴賊野心滔天,有吞周之誌,侵徐甚急。”感化軍進奏官瞿言率先道。徐州已是岌岌可危,李克用、朱瑾、朱瑄等人拚命輸血亦無濟於事。七萬兵陣亡過半,這會基本是在依靠群眾的凶悍在抵抗。絕望之下,濠州刺史張璲、泗州刺史張諫倒戈,已經在明麵上與汴州溝通投降事宜。
可以預見的是,璲、諫決不會是最後兩個。時溥的日子,正式進入倒計時,誰也救不了他。
朝廷感念其得黃巢首級的功勞,年初遣使讓他入朝。可惜時溥抱有僥幸心,舍不得帥位,又擔心途中被朱全忠加害,事遂不了了之。
言歸正傳。
即便作為時溥的女婿,瞿言也覺得嶽父翻不了身了。除非全忠改變戰略,突然向西攻略陝虢、河中。但這基本不可能。朱全忠的實力足以支持他四線開戰。不可能放棄已是囊物的徐州。
感化軍,完了!
聖人把自己叫到這合縱連橫,也沒用了。
“陛下,時司空敗亡最晚就在明年。”瞿言歎了口氣,總結陳詞表態道:“自與汴人交戰,數年間,徐州兵燹益熾。致田無莊稼,野樹剝皮。民以兵屍為食。武士以死民為糧。人不堪命,將士氣墮,實無力。”
意思很明白。不管朝廷要對朱全忠做什麼,徐州是幫不上忙的。最遲來年,肇建百餘年的感化軍就魂飛湮滅了,聖人指望什麼?不如好好加固潼關來得實在。
得。
“朱瑄呢?”太尉
又問道。
“反擊不足,防禦有餘。”從鄆城室內書記調為進奏官的楊辰淡淡道。
後世,溫、瑄、瑾三朱鏖戰長達十年。直到兗、鄆經濟農業徹底崩潰,百姓爆發大規模反戰示威,汴軍才一口氣攻取了兩鎮。朱瑄在出逃途中被汴軍抓獲捕殺,朱瑾逃至臨沂避難,被百姓驅逐,這也是兗、鄆、魏、趙這類藩鎮的特點。軍人是土著,又世代通婚,節帥、官府不敢不顧百姓死活。失去民心,就失去了軍隊。
這會,三朱鏖戰方酣,兗、鄆高層調整了戰略——不再尋求重創汴軍主力,以小規模遭遇戰和守城為主,讓汴軍陷入長時間、高頻率的苦戰,消磨其鬥誌。目前雙方互有勝敗。瑄、瑾吃了幾次癟,但根骨猶存,士氣穩定,厲兵秣馬的同時到處拉盟援——河東、魏博、滄州、朝廷都是可以發展的對象。
楊辰這句反擊不足、防禦有餘倒也貼切。
如果朱全忠要跟朝廷開戰,少說要留四萬人馬防著,要是隻有兩三萬人,瑄、瑾這兩個亡命之徒敢直接竄到開封城下。是,大概率打不下來,但被偷家,你猜汴軍會不會慌?
“全忠再不遏製,不出十年,則海內儘為其所有。伏願聖人褫之名爵。全忠若出兵潼、陝,我主兄弟便把曹、宋、滑諸州攪個天翻地覆。不攻城,隻捉他治下百姓東遷。”楊辰的表情頗為陰險,笑道:“這廝自詡救世主,邀買民意,這就是他的七寸。”
聖人聽了,感覺有點不好。這既是全忠的七寸,也是他的七寸。看來,要做善男信女,還得做好被拿捏軟肋的準備。
宴會繼續進行。
聖人默默記錄下時局。
東方,徐州的敗亡已成定數。淄青王師範忠則忠矣,但心智還太稚嫩。而且一個武夫之子整日鼓搗藝術,沉浸於字畫書法。想讓他在那邊做點什麼惡心朱溫,困難。
橫海盧彥威,驕橫凶戾不法,而且離朱全忠也較遠,大概率不會理睬朝廷。
全忠的鄰居楊行密,額,上個月才把詔書和法物給他送去。目前淮南一片混亂,楊行密整合完畢之前肯定無暇他顧。再者,南方的節度使大多缺少膽氣,沒有滄州小霸王盧彥威那種——我要我要我還要的囂張。全忠的重拳沒打到身上,很難聯合楊行密。
襄陽這邊,趙匡凝倒是可以利用,麾下的蔡州獸兵堅韌善戰嘛,但這小子和王師範一樣。江山、美人、權力都不愛,就好一紙文章書法。
聖人覺得真的很離譜。
被獸兵用肉脯喂大的武夫上癮這個?而且手下沒人造反,小說都不敢這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