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人催要錢財的使者又來了。
魏博將士炸了鍋。迫於李克用的威脅和汴人強橫的實力,他們已經忍辱負重繳了三年賦稅。可這會,朱溫已被聖人歸屬醜類。巢賊之流,還敢大搖大擺來索歲幣?難道認為魏博沒有勇士了嗎。
“兀那廝,把我等當草穀打,著實可惡。”大殿內跪坐著數百武士。左掛劍,右備香囊,腳踩木屐。峨冠博帶,珠光寶氣。燁然若神人,翩翩如君子;這便是魏博衙軍。傻眼了吧?樂子多著呢。
自田氏割據以來,除了幾次小規模對外戰爭,魏地承平日久,百姓累世不聞兵革。繁榮昌盛的經濟讓武夫有峨博冠帶的條件。和諧的環境也在潛移默化中對他們造成了深刻影響,收起嗜血的獠牙。有人縱情山水,有種田小能手,也有羅紹威這樣整日吟詩作對的變態。更有嚷嚷提攜為君死……
潞州劉氏作亂,他們怒:不使我死於兵鋒,何麵目黃泉見忠義相公?遂以步騎七萬討昭義。
安南之亂,他們感慨:群蠻滋擾,我十萬虎賁誌在殄寇,不能釋天子之憂,豈不愧乎。於是獻兵甲五萬助王室。
魏博對得起朝廷嗎?執掌政權的8000戶衙軍家族沒辜負列聖寬容。沒事幫天子打打小逆賊,逢年過節準時發紅包,朝廷財政困難還有大筆援助。自家節度使桀驁不馴,不給聖人麵子?殺了換個乖馴的就是。
有操守,有下限。吃肉的事不做。劫掠的暴行他們瞧不起。說白了,就是一群奉行獨立的武士家族。正如他們祖輩的措辭:“古有戰國,連衡誓約以抗秦,請依周末七雄故事,並建國號為諸侯,用國家正朔。”
還有逼迫田布時說的:“欲行河朔舊例。”
對外侵略性?額,繼田悅臣服之後,百年來唯一一個試圖開疆拓土重振大魏榮光的節度使韓簡,還因為打了敗仗被衙軍處死……
不過這份安樂在巢亂被打破了。以前是被朝廷嚴防死守,現在是被如日中天的惡霸朱溫當奴隸壓榨;自打朱溫得勢,便趴在魏博身上瘋狂吸血。連帶著使者也跟著抖起來,每次來的時候神色倨傲,發號施令。這讓衙內極度不滿。
“朱逆,巢孽流毒,今為聖人數罪惡,亦終日橫行,役我曹。我天子兵,可得草賊所用?”
“更可氣者,葛從周之輩前為群盜,見仆栗栗如孫狀,近歲遠而昂據胸。宣武實無人焉。”
“衙內固諫而大帥畏汴人之討,不聽,執意逆輸,何如?”
“何如?惟有反邪!”史神驍、史仁遇、李公佺異口同聲拍案道。
“聖人以數萬夫守關,溫晝夜急攻而不克,可見不過爾爾。前番惜敗乃備戰不周。使儘發十萬強卒,效魏王悅之拒李晟,則汴賊入鄴,豈容易哉?”田希德歎了口氣,說道。
朱溫三麵開戰,東攻齊魯,北方與李克用爭奪昭義。西麵與朝廷爆發嚴重衝突。南部因壽春之爭遲早也會與吳人交惡;胃口隻會越來越大,今日要五石糧,明日索十匹絹;財有限而欲無限。
“朱溫卑賤之種。繁刑暴殺,衣冠士子遇如奴犬,違法軍人跋隊而斬。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天子尚能稱兵問罪,況吾屬乎?豈比石虎、劉曜、赫連勃勃複生,孫權、蕭鸞有江南?”李公佺挺身坐直,做了個砍頭的手勢:“這種人不反,我還反誰?傕、汜小豎,樊稠庸狗,無他遠略,吾乘其閒,大事可濟!”
大殿沉寂了下來。
朱溫既然被打成了狂徒,王室氣數猶在。本著魏博的根本利益,彼此對坐的數百武士環顧一圈,很快達成一致;反!田希德作為代表,起身理了理寬大的燕居常服,道:“內翦群凶,崇朝大定。外誅巨猾,不日肅清。傳鄴宮令,逮捕節度使。”
這番話不僅宣告了魏博最終的立場,也等若是判了大帥羅弘信的死刑。
罪在親汴!
隨即起草公文張貼街道,宣告軍意,罷免幕府在任官吏,收押大帥親信黨羽及心向汴賊的人,立即重組幕府。在殺節度使這方麵,魏博已形成了標準化手法。
……
鄴宮,高聳台城之內。
傳承魏晉北朝的銅雀台老鄴城被害怕東人作亂的楊堅詔隳了。現在的鄴城宮是安慶緒修的。田承嗣持節,得之。田悅稱王後,又擴建了一番。百年經營下來,窮極壯麗,氣勢恢宏。
羅弘信斜倚在王座上欣賞著歌舞。
場中鶯鶯燕燕,管弦齊鳴。羌笛莫要怨楊柳,白嫩蔥指快彈好琵琶。紅衣一字橫於毯,婀娜倩影翩翩動,略帶著幾分悲戚的清麗歌聲婉轉:“憶少婦之生離,恨新婚之無子。既交頸於千年,亦相隨於萬裡。山雞映水那自得,孤鸞照鏡不成雙……”
嗯,就是這個味!
陪座眾人和汴州使者欣賞的起勁。
“不見臨邛卓家女,隻為琴中作許聲……”一曲唱罷,歌女掩麵徐徐而退。
南朝徐陵的《鴛鴦賦》豔詞被身份高貴的佳人當眾唱出來,這滋味確實享受啊。歌女本是先聖婕妤,巢亂中流落民間。想來也是因為魏博算是方今難得的淨土吧。隻是,先帝豈能想到,他的女人竟在這裡為人表演六朝閨房豔詞?可憐呐可憐。
有人歎息。因為見過先聖。
有人憤怒。因為得到過先聖的恩惠。
不過大多數麵色紅潤,婕妤級的妃嬪可是稀少得很
。雖然不知道被多少人騎過了,但宮中受到的嚴格禮儀和才藝讓人燥熱啊。玩弄聖人寵愛過的妻妾,這種挑戰倫理綱常的活動,豈不快哉?唔,今上要是亡了國,他的女人不知又會被誰得到……
“滿飲。”羅弘信舉杯強笑道。
全忠好不識相!被聖人昭告天下歸為史朝義、李希烈巨賊之類,還敢來要財貨!
多大的臉?
他倒不排斥花錢買平安,六州軍民呢。之前迫於你的威勢,魏博捏著鼻子輸財。可現在麼……
驕橫百年可以做到一日殺三帥的衙軍看到了機會,認為你虛弱,還會忍氣吞聲嗎。何況軍人對一畝三分地看得很重。昔年史憲誠離任想帶點財貨,立刻被滅族。全忠啊全忠,你太高看我了。
“魏王!”使者起身拱手對羅弘信恭維一句,然後目光澹定的盯著他,表態吧。
“……”羅弘信雙手扶著把手,靠在王座上,沉思著用什麼說辭才好勸回這一路汴使並且不得罪朱溫,全然沒有注意到鄴宮的冷風裡有什麼不同。
麟室鳳樓的台城裡有一些騷動。
有兵甲的味道!
外麵驟然響起了嗬斥聲。
“相公,衙內們來了。”侍女走進來慢條斯理的稟報道。不稀奇,巢亂後因種種原因被處死了四個節度使,躲到廟裡當和尚的都未能幸免。
聽到這話,羅弘信頓時呆住。他還在這商議呢,兒郎們就反了?
“毀了,毀了!”陪座的幕府官員和羅弘信的親信臉色大變,立刻起身對羅弘信低喝道:“走!”
歌女樂師一哄而散。
汴使麵麵相覷。以前聽說魏博衙軍跋扈,可那畢竟是屬於“長安天子,魏府衙軍”的傳說……
羅弘信慌忙拖著木屐,披著衣,一邊跑一邊回頭對汴使失聲喊道:“大事不好,衙軍反矣,快逃吧!”
午後,台城的暖風熏人消失了。當宮門像往常一樣緩緩打開時,和昨天不一樣的畫麵出現了。
田希德、史仁遇、史神驍、李公佺、皇甫諫、潘晏、臧延範等數千名全副武裝的牙兵持節樹纛開進台城,直奔龍台。守牆的衛士隻看了一眼,就鼓噪著打開內門,與衙內合流。
“全忠何人?擅乾魏博軍政!”軍人將整個大殿擠得滿滿的。
剛才還滿腹豪情的汴州使者瞬間小臉煞白,喉嚨結巴:“你……你們,要乾什麼?”
李公佺惡狠狠地說道:“為報列聖厚恩,正要汝頭!”
話未說完,軍人們就一陣鴰噪。使者拚湊起來的點點勇氣煙了消雲了散。史神驍手提陌刀大步走上前來,一刀將他劈成兩半。
“魏博狗奴!汴王來討時,要爾等好看!”
“嗚嗚……”
餘者小使、隨從在威脅和哭喊求饒中被拖一個個拖到平台,斬下圓圓的頭顱。熱血飆噴數尺。行刑的武士滿臉猩紅,就像被釋放出籠的猛獸。
“節度使去哪裡了?”
“攜親信、家僮百餘人逃往白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