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秦鳳尉符道昭部三千人進抵落門川。
正往金城的涇原張璠許是收到了兄長張鈞的指示,半路上派衙將拓跋力貞率兩千甲士及在靜寧、將台堡等地抓的萬餘蕃部男女來參戰。
自打王師大舉西出,邠寧留後武熊就一直保持著密切關注,擔心聖人順手摟兔子。但觀望許久,發現天子意在河渭?諸軍一商量,反正吐蕃人也好欺負,乾脆也是彆縮在老窩了,趁機賣賣命,免得回頭被狗皇帝揚了,於是儘發七千步騎來“勤王。”
他們的主力在王行瑜火拚李茂貞的過程中遭受重創,還有一部分沉睡在渼陂澤湖底。攏共兩萬多武士,現在就剩這點。得想辦法洗白上岸啊,不然等著狗皇帝騰出手來,把大夥變成惡人嗎。
“朕朕朕,狗腳朕。”走在驛道上,武熊耐不住痛罵。不去早晚是個死,去了也是被當成替死鬼。然而邠寧走投無路,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你他娘對天子恭敬一些!”士卒們聽到,有些害怕,揮刀提醒道:“俺們去年在岐山和他打了一仗,說不得還懷恨在心呢。敢這樣無禮?去了好好打,勿要讓那廝小瞧吾輩。”
…
初三,朝陽初升,半卷紅旗出轅門。
聖人已攜侍衛親軍、廣銳六校、中軍四領24000名驍銳步騎西渡落門水,合符道昭部三千兵、趙寵部五千兵、武熊部七千兵、拓跋力貞部、崔公所轄七部黨項、劉知俊部惡人,於襄武四麵的矮坡、丘陵、河穀、草原、田地紮下連營。算上征發的民夫,超過十萬之眾,真正的漫山遍野。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對於京西北已有如此威懾力。不待下令,大夥主動就來效力了。但是…武熊、符道昭這幫見風使舵的牆頭草賤人,能不能滾啊,老子需要你來錦上添花嗎?
這個時候,桑寶寶、米伽卒坐不住了,河、渭、岷、武、洮、蘭各州的吐蕃及諸羌大一點的部落和漢人豪強也驚慌不已,紛紛派來使者。
“願獻牛羊、金銀、甲仗…還請天可汗退兵。”苟妗是第一個到的,代表桑、米二虜做說客,一進大營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
“動不動就下跪,誰教你的?站起來說話。”
“遵命。”苟妗的漢話很差,口音很怪。
“你姓苟……遺民之後?”聖人站在地圖下抬頭觀察著,貌不經心的問道。
“是,祖輩自漢魏以來世居略陽,及天寶、至德,乃陷於吐蕃。因有一技之長,不為嗢末。”苟妗哭喪著臉答道。
“既是天寶遺民…我今來複國家故土,何為虜而使?”聖人轉過身來,打量著苟妗。時間的威力太強,強到可以讓一群人忘記曆史,心甘情願當二等人。
“……”苟妗不知如何作答。
何為虜而使?
身在虜中,就做虜啊。入中國則華夏之,入戎狄則蠻夷之,這個道理不懂麼?
尊嚴?祖上確實沒少被折磨,但鞭子挨多了便知道領主什麼時候會發怒。漸漸也就學會了忖度,竭儘所能討好之。如此一來,挨的打就越來越少,雖然偶爾也會被整一頓,殺幾個男女吃肉祭天,可那也是提醒大夥做奴隸的本份不是?而且,不正是因為他恪守本分,任勞任怨,才被領主當了人,封為一名體麵的僧官嗎。
虜?河渭在吐蕃治下五十年不見兵戈,諸族鬥歸鬥,但總體上保持著克製,維係著和睦。唐人的地盤上卻是鬼妖充塞,率獸食人。誰是野蠻之虜,誰是禮儀之邦?
何為虜而使…天可汗,你說為什麼呢。
“聖人,不要理會這寧更了。”沒藏乞祺等人笑道。寧更是吐蕃分級製度之下最卑賤的屬群,主人可以隨便處理,就像殺死一隻老鼠那樣。沒有衣服穿,夏季白天光著屁股在田裡乾活,秋冬裹著麥稈織成的草衣外出;晚上和豬羊一起睡覺。沒有飲食可言,沒有碗筷、杯子餐具。食物…牲畜吃什麼就吃什麼。這麼虐待,死了怎麼辦?死了就死了啊。寧更活著的唯一意義不就是等死嗎?
這讓苟妗一怔,怒聲道:“我不是奴下奴之奴的寧更,我是僧官!我已經被領主當人了。”
沒藏乞祺卻不屑道:“狗就是狗,奴就是奴,封了僧官也是狗奴。怎麼,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大蕃貴人了?告訴你,在我眼裡你永遠都是寧更!你們這些數典忘祖對著城頭罵唐人的漢賊和認虜作父幫著吐蕃殺略平夏的六州黨項都是一丘之貉,該扒皮挫骨!”
他說這話的時候怒氣勃發。來使若是假黨項,估計就要砍人了。前日他奉旨去招撫附近的野利、尼黃諸部黨項,誰知對方幾個頭人根本不予理會,還讓他滾。
這讓沒藏乞祺勃然大怒。再怎麼說他也是聖人委任的宣撫黨項使,是負責處理河渭蕃漢事務的專職之一。對方不給他麵子就是不爽聖人,跟他作對就是想對抗朝廷。當時沒藏乞祺就想奏請聖人發兵,武力掃蕩周圍並屠光幾個部落以作警告。
“如是嫌財貨少,還可以再商量。”苟妗沒理會沒藏乞祺,想了想又咬牙道:“隻要天可汗退兵,其他州縣臣等不敢保證,但河、渭定為臣屬。亦可如貞觀故事,出丁納糧從王師作戰。十萬頭雜畜、三十萬石糧、兩萬副甲仗,諸部擠一擠還是能拿出來的。”
“嗬嗬…”聖人笑了兩聲,隻回了一句話:“無需如此。十二時辰之內打開城門,保闔城活路。大軍枕戈待旦,可東可西。我這些兒郎蠻橫得緊,不懂規矩,還有蔡人。俟克城池
,我可不敢保證他們還會秋毫無犯。此中利害,回去給桑寶寶、米伽卒和眾軍民說清楚。”
苟妗頓時變色。
“敢問天可汗收複河渭之後,如何治之?”如果不乾涉眾益,倒是也可以聯合起來殺掉桑寶寶、米伽卒,開門迎天子。不然等唐軍踏破城池…天可汗礙於身份和名聲,凡事沒法太絕,但中原武夫當國他也是久有耳聞。如果士卒都嚷嚷著殺虜以泄攻城之憤,天可汗除了捏著鼻子裝死,能怎樣。
“製同中國。”聖人言簡意賅。
古來就是那些招數,編戶齊民,剃發易服。除佛寺,釋奴隸…一句話,車同軌,書同文。
還能怎麼治?血腥殘暴的吐蕃奴隸、部落製必須被廢除,僧侶作為統治階級之一的地位要打落塵埃。河渭要成為朝廷後方;他可不是衝著收一筆戰爭賠款的意圖來的。
“這…”苟妗判斷了一下。天可汗的意圖應是不容還價了,一定要霸占隴右。那就隻剩兩條路,要麼與強敵一戰,贏了萬事大吉,輸了搞不好會被連根拔起。高句麗、新羅、百濟、吐穀渾、突厥、薛延陀、石國…這些勢力的下場人所周知。
要不就開門獻城,大家一起滅了吐蕃人。
“去吧。”聖人揮了揮手。
“天可汗…”感受著大帳內那一道道不善的目光,他囁嚅著試圖再說說。
殷守之直勾勾的盯著他,大聲道:“是不是想下鍋?”
“告辭…”
諸將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