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嘀嗒,嘀嗒…
鮮血從割破的指尖流出,染紅了弦,一顆接著一顆滴到爛柯身上,滋養著它。
內心掙紮良久,天後抬起頭,烏黑秀發倒垂,迷離的眼神仰視著係滿紅絲帶的菩提樹。
“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天後隻覺得這番話太錯了。
她這半輩子不一直是反著來的嗎?本來有萬物,到處來塵埃,結果無一物。
新的魔考,又來了阿。
拎起爛柯丟在一邊,天後理了理腦子,攤開宣紙,一點墨,右手背在身後,左手運筆如飛起來。
“授謝彥章把截河洛兼攻討下馬賊使:委用所長,令專所任,以圖為勝。遊擊將軍踏白教練使謝彥章,十
三從軍,元服為將,一馬橫陳,強戎難窺。禦侮之材,安民之選。近者狂胡寇犯,平津雄障,在乎存亡。我以李鐸、陳令勳、邵儒貌恭敬而心險惡,誠非威重可倚,見萬全於臥榻……”
“平陽爭地,長安謂其門戶,黑雲來壓。軍容強盛,燎原愈急。張存敬孤軍坐絳,敢斷言孝寬複生,李氏步邯、堅、垂、歡之災?以克用長赴幽州,唐主自恃常勝,獨前進薄,是為決戰之機……兵者禁不義,誅殘暴。守正而業成,造孽而禍伏。惟明巢蔡以毒速亡,未有以酷……書不勝意,早睹旋師。”
“淮西之討,日月無功。征時溥反於河陰,殺徐帥支祥。張彥球反於百井關…大軍久出,士卒騷動,將帥謀亂……宜以良將,謹守邊境。吳子陵、鮮於彌等姑息為是…”
“觀軍容使石彥辭,世代神策軍將門,倍受隆恩。拔山軍使王檀,彼自憲宗以來,累荷榮寵,唐無負也。乃因巢亂之際,誓滅國家。長直右使寇彥卿,怙命作威,殘忍狡剽,鷹視狼顧。君之有寇彥卿,如曹操有司馬懿…”
“敬與睿真純陽聖人陛下:幸甚!序屬仲秋,車駕東巡,錄榜具知。太宗文皇帝德高於古王,材軼千古。內服諸夏,外收群蠻……澤遺子孫。陛下生於紫微,居北鬥天庭。謀誌成雄,虹貫江山。丕績構顯,威越龍荒。興複之主,近代無比。如何外受蜚流,邀馬飲河…盜發巢賊,人梟並起。汴宋困於侵暴,擊攘四方,為民故也…今陛下果能為萬世除害,擒傲慢武夫,使之峨冠。掃八表妖氛,令獸歸田。則天下誰不賓從,豈獨梁人哉?樹定亂之幟,當縱橫以振。但窮武力,則絳州雖小,中原疲憊,而城淵足食,眾雖百萬,未易見攻…敝語往懷…”
寫到這,天後一張臉微微發燙。對一個素未謀麵的年輕男子,對仇敵,為什麼會下意識的口吻溫柔?他提到我,會這麼…心跳莫名其妙加速,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憎恨。
天後得了朱溫拜托——飛書激怒李逆。但從辭藻看,她對李逆的印象似乎還不錯…不論是出於場麵需要,不得不捏著鼻子稱頌,還是…算了,編不下去了——謀誌成雄,虹貫江山。丕績構顯,威越龍荒。興複之主,近代無比。這種肉麻話,她恐怕對朱溫都沒說過…而且行文主旨是在勸李逆打道回府,也沒按朱溫的要求以自己婦人的身份羞辱李逆…天後不對勁。
“……”
一口氣寫了十幾封各式函件。有發往朝廷的,有給朱溫的,有給部分大臣,多數是對朱溫來信的答複。天後精力之旺,才慧之敏捷,把一旁女官、寺人都看得呆在那裡。這也是朱聖對其奉若神明的原因。大小事——“溫必先延訪。有所不可,一召請旋,如期而至。”
十年了,一直如此,夫妻店的感覺。
雖說去年以來兩人在不少問題上產生了嚴重分歧彼此漸行漸遠,但朱溫對她的依賴沒有絲毫減弱。沒得減。朱聖不是文盲,但能被後唐逮著身份攻擊的“碭山田夫”,文化水平能高到哪?都是造反以後半工半讀,離兩千石家族出身的天後,還差得遠。
“給蔣玄暉拿去,讓他送。”
“宣徽使在…”
“不問,照辦。”
“唯。”
待寺人忙裡忙慌去了,她簡單揉了揉手腕,恢複了尋常的死人臉模樣。
侍女看了看那雙宛如染缸裡滾過的血手,正想請天後包紮,沒料到天後站了起來,盯著挪到角落的爛柯看了好一會,緩緩伸手將它抓了起來。
天後斜抱著鮮血凝固在身上的爛柯,右掌五指在弦上輕輕捋挲,眼神流露出難得一見的遺憾、奇怪、陌生、迷茫、失望透頂,不像是在責怪一張琴,而是心疼被信任的事物傷害:“我以為,爛柯不會割破我的手。”
“聖人…”侍女遞上一方繡帕。
天後置若罔聞,把爛柯放回菩提樹下的平漆案,轉身抓了把打旋的繽紛落葉,朝昭陽院外飄然而去。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