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大食肆,現在已經不多見了。在巢亂前,每個街坊起碼有一家。
一個院子,不設封頂,櫃台設在三條廊下。院中修風雨亭,種桃樹,掛五顏六色的彩幕。舞樂列坐,娼妓往來,餐位就分布其間。一檈、一蒲團的獨座,馬紮、倚子圍中平長案的群座,三五張竹席搭配封腳案的多座。
賣茶,賣簡單的甜品與菜飯,也承辦高檔宴飲。京兆府、皇族、富商、農人……不分男女貴賤,衙門、個人都是客戶。
“兩市日有禮席,雖三五百人之饌,可立辦也。”可見經營之成熟,規模之大,由此也形成了產業鏈。妓女、果蔬供應商、賣炭人、庖廚、樂工……被形形色色依附生存。
提供的食物就更豐富了。
吃的有醋、胡、蒸、薄葉、喘、渾沌、夾、水溲、截、燒、索、鳴牙、石敖……眼花繚亂的餅,軟牛腸,羊皮花絲,炰鱉,小白、大晃、舞梨花、柳葉縷、對翻蝶各種款式的生魚片料理,波棱,酢菜,秋葵,炒米,冰淇淋,蛋糕……
喝的。
不說廉價的甘蔗漿,貢品級彆的劍南燒春,優雅的烏程清酒,也不必說吳女九醞,宣徽使那高價出售令人望而卻步的葡萄紅酒,琥珀黃醅。“酸奶”和“果汁”才是平民消費主力。酸奶叫酪,與後世不同的是,國朝的酸奶不全是牛奶為原料,羊奶、馬奶都可以。果汁跟你喝的一樣,也是榨汁。酸溜溜的梅子汁,葡萄汁,沒精碎的桃汁……
“中平案一座!要襄陽清酒兩升,牛豚羊雞魚五味,蛇狗驢三肉各一碟,蒸餅八個……膾魚兩條。交辦了!要拂曉送的,不鮮不給錢。”
“有無妓女?來兩個陪酒,隻要平康裡的。嘿,剛發了俸祿,俺正好消遣。”
“君在哪裡當差?敢這般奢侈。”
“嗬嗬,不才不才,京北路庫使下忝管——”
“滿招損,彆給上頭找麻煩。”
“上檈一座!不喝酒?好的……蒸粟一碗,君,涼州新來的駱駝肉,試試?不貴不貴,就十幾錢一盤。收了河隴,有的是牲畜。那些蠻子窮成什麼樣,一鬥麥子一捧鹽,能換條人命。不是聖人可憐,選他們從軍,還偷雞摸狗呢。”
“如此,便來一盤。現在穀價幾何?”
“那就難了。少說也得七八十,還得是夏秋剛收成。這會春播在即,已百錢一鬥往上嘍,唉,儘是杜讓能、王摶這幫狗官,整日加征,聖人更不提,把人往死裡逼。”
“這廝滿嘴狂話,按在街上鞭刑。”有食客擺手道:“幾年前人以肥瘦論價,今有安生田地種,百錢麥子有得賣,不知所謂。”
“哈哈,所以在食肆謀生哪。韓大夫見了俺這賤人,沒工夫理會。也就嘴上說說,又不是要造反。俺是念著聖人,怕他折騰亡了國啊。忙去了,君幸食!”小廝捂嘴笑。
“肉價如此賤,十幾錢吃駱駝肉,從涼州運到京師,一路運費人力都不夠,而穀價如此奇貨。傷蕃傷漢,傷牧傷農,鬨出這等惡政,簡直……”剛才的年輕人搖了搖頭。
“肉食者鄙!”對案而坐的好友扒了口粟飯,道:“一幫老東西屍位素餐,太尉能當宰相,全憑世家出身,懂個球的理財。”
“此題何解?”
“朝廷窮兵黷武,官吏庸碌——”
“說的是!”有人噴著酒氣,道:“某在鄠邑為吏,孩童骨峋,婦女無完裙,比巢亂僅奄奄尚息也。一縣男子竟被征發三千人隨軍徭役。縣令賀喜河中大捷,得兵甲財貨無計,然則諸位可知鄠邑丁壯返家多少?六成而已。再想想整個三輔……真真酷烈!保得百姓不被吃肉便叫聖人了?轉死溝壑,僵屍凜冬,與被巢賊蹂躪何異?聖人?鳥人!”
聞言,吃喝閒聊的眾人都沉默了,看著他。
“笑死我了。”
“大順二年,李茂貞、王行瑜、王行約、韓建犯闕,是誰讓長安免遭洗城?”
“景福元年,岐賊複來,血洗京西,聖人孤軍破之。”
“同州軍亂,聖人率軍平之。”
“景福二年,汴師作亂,群臣吏民蜂擁而逃,是誰麵門被一箭射出個窟窿?是誰披發擋禁溝?俺二哥、四哥就在軍中,親眼所見!神策軍淫掠家戶,是誰保了一城安寧?金城掃虜,又是誰給諸位弄來十五錢的羊肉吃?”
“首陽山上,是誰五指血肉消磨見骨,讓秦人再度免於流離?”
“關東血戰不解,易子而食,入關流氓不可勝計,又是誰給了他們活路?”
“你又做了什麼?”
“使無鳥人,京西北八鎮說來就來。內豎動輒把人亂棒打死。長安大火衝天,嬰孺葬身野狗。這種日子沒受過嗎。既然厭絕徭役,恨死了鳥人,可以拋田去愛護百姓的藩鎮治下啊,為什麼不去呢?不想助軍,亂兵來了怪什麼朝廷無能?你這樣的人也能在畿縣當差,真真吏治敗壞。鳥人的錢發給你,不如給俺,俺曉得好歹,不在背後罵他。”
“哼,你為他說話,焉知不是家裡有兩個兄長當兵,領了他豐厚賞賜。”
砰!於五郎拍案而起:“拔劍吧,誰贏誰有理!”
“好了好了。”有舞妓放下琵琶,圓場道:“聖人是聖君,不是鳥人,那位,君在畿縣做事,注意言辭。聖人雖不是厲王,朝堂難容小民妄議,彆誤了前程。”
小廝也在一邊喊,打架就讓打手攆到外麵。
兩人各自收斂。食肆一陣哄笑。
“於五郎,你一個賣菜的操心聖人,什麼五指消磨見骨……也就騙騙你。古來天子都是高坐明堂,到了軍中也是錦衣玉食、妃嬪成群、窮極欲望的排場。”
“俺吃飽了撐的,樂意。騙?俺二哥就在他身邊看的,騙你俺先死個外舅娘。”
“額說這些個賤皮子,鳥人要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等著哭吧。”
“我李二巴不得鳥人長生不死哩。”
“諸君,莫再鳥人鳥人,惹得官司上身沒意思。”
“聖人對得起國人了。今天你們能坐在這邊吃邊鬥嘴,不是拜他所賜嗎。”
“獨孤兄,宣徽使賣的這黃醅的確不錯,飲勝!”
“我與二位不同,比起黃醅酒,更想見識一番柔奴的天人仙姿。”
“額舉報,隔案坐了個反賊,覬覦聖人的柔奴!”
“哈哈哈哈。”
七嘴八舌的市民熙攘,好生熱鬨。
“兄台,春闈可有把握?給誰行的卷?”明顯的吳地口音引起了新一輪話題轉移。
“舉人屬身,經學自不在話下。不過打探消息,去年上諭尚書省試之後必有太極殿試與奏對。殿試,我料考的還是那些。唯獨奏對,據說比覆試還玄,聖人看你不順眼或者一句話不對……本欲謁見劉司徒、鄭相、常山侯、韓司隸…哎。”青衣士人扶額歎息。
“該行還得行,不然省試都過不了,哈哈。”有熱心群眾提醒。
“殿試和奏對考什麼?問吏治?藩鎮?製度?複興?”對坐喝了口蜜水,追問道。
青衣士人撐著臉:“多事之秋,什麼都可能,但事分輕重、緩急、大小,當下要務是剿朱。若問平叛,賊勢猶熾,但氣焰已虛,正如史賊在洛。威脅固強而顛覆之力全失,其眾疑竇自分,不過甕中之鱉。因此,當以銳意進取、和諧諸侯為上,而非閉關堅守。”
對坐搖頭:“想伐蜀、伐晉,我不強,討賊也是做嫁衣,是謂殺一賊而複生一賊。克用狼子野心,拓跋珪也,楊堅也。行密,孫權之相已顯。功將成,恐怕會被二賊盜摘果實,瓜分河南。若汴人殺朱而降,比懷仙之逼朝義,則叛軍餘孽宜稍留任。等河東、淮南這倆強藩像朔方軍被肢解,才能清掃餘毒;這也是代宗留鑒後人的萬全成例。”
“在藩鎮割據下欲為複興,太難。”青衣士人聳聳肩,長出一口氣:“憲宗也隻能做到形式上的統一。這是謀國之見,看聖人怎麼想了。殺掉朱溫,隻是千裡之行第百步。形勢人心之複雜,絕不可驕狂冒進。”
“趙、魏勤王,君怎麼看。”
“趙人自王武俊以來,十幾任節度使和平相傳。魏賊百年易八姓,一日能殺三帥。特彆凶險,不可恃信,是緣木求魚。”青衣士人滿臉反感。
諸座席聽到這,頓時用一種崇拜的目光看著兩人。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