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農城內。
正值六月酷暑的午後,院裡橘樹結滿了墨綠的小果實。樹後圍牆站了一排烏鴉,也不叫,就俯瞰著庭中眾人。跪坐在白蒲團上,雙手疊放在襠部,一身淺藍大袖單衣的朱溫對視鴉群已久。
帷幕裡,賢妃石少鳶不時抬頭,觀察肥頭大耳的丈夫。
每一次瞳孔倒映,心頭便若有冷風吹過。石少鳶乃左散騎常侍石盛之女,家族四代神策軍將門。巢軍洗城長安期間,石盛被處決,其母宋氏被臠食。石鳶比較走運,為朱溫所擄,當時僅十七。
如今,她已是年逾三旬的少婦。在朱溫的蹂躪下,葉瘦花殘的軀貌已不剩幾分元氣,卻依顯嬌豔,而且多了一種日晚倦梳頭、欲語淚先流的獨屬高門貴女的憂傷、惡墮、孤獨、驚恐,最近尤其強烈。
嫁給朱溫的這些年,她從沒感受溫情,有的隻是打罵隨心和捆綁、懸空、拳頭種種變態折磨。到了陝州,在軍人臉上看到的恐懼、戰栗、疑竇,更喚起了無數紛雜思緒。
在長安,在同州,在汴梁,她見慣了各種動蕩。消失的夫妻。捉住肩膀剜心吃掉的慘叫少女。被砍掉一支手臂,架上火床燒死的新婦。妻首已在肉鋪,夜盜餘體而葬的男人。剁成小塊裝入袋子帶走的封絢……
她很怕武夫,甚於死亡,甚於戰爭。
而她根據經驗判斷,朱溫沒幾天可活了。
她認為自己要從一個地獄墜入另一個黑暗深淵了。
她還沒有瀕死的特征,但她覺得就快了。
對命運的猜想讓石妃的臉毫無血色,讓她覺得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發顫。隻是從小受到的教育讓她努力維持著姿態的端莊、鎮定,以一種眼神渙散,凝視著老豬妖的背影,對著庭中的大型情景喜劇,啞劇……
看著看著,她發現,除了悸懼,內心竟還有呼之欲出的幸災樂禍和快意。
朱三,你也有今天?
“賊眾沿兩京大道、弘農澗、伊洛河穀三路來討,四方還有趙匡明、楊行密、王師範……”
“在潼關就該發狠打進關中屠了李世民全族。”
“如今說這些還有個球用!”
“吾等遠離汴梁,若在陝州戰敗,後方恐怕有人作亂。”
“李賊步騎五十萬,而我不過十萬,縱捕丁壯入伍,即使能招架,亦難以持久。”
“他哪來五十萬?天策軍外軍,除了慕容章那幫叛徒,全是屯田兵……真能打的,頂天六七萬。”
“便是六七萬,與我夾寨對峙,李賊拖得起,我們拖得起?”
“他真敢與我決戰洛陽?”
“那還有假?趙賊出師至河內已久,他若不上,坐觀諸侯與我拚命,下次誰還理他?”
“趙匡明已分兵入汝,趙匡凝沿伊水直逼伊闕。我帳下遊騎看過,烏泱泱的數都數不清。再不大勝一場,陝州一丟,軍中……”
“彆灰心。人多不一定能贏。秦宗權敗給我們,我們敗給李賊,都是如此……”
“不慌。隻需集結精銳,挫其一次士氣,局麵就能大為改觀。”
“是——”
啪!朱溫一拍案幾,群臣停了議論。
換以前,“亦難以持久”說這種具有失敗主義性質言論的人,他已考慮事後怎麼“處理”了,現在他卻隻能采用“拍案”的方式打斷。將校當麵宣稱“難以持久”,說明什麼?說明他的威權流失程度在大大加深。以前誰敢頂朱聖的嘴?
按蟑螂效應推廣,說明中下層這麼想的人不在少數!
“聖人,喝點水吧。”一個端著茶和點心的侍女被支使了過來。侍女緊繃著神經,垂首低眉,麵帶微笑,儘量做到最好。入夏以來,朱溫愈發暴虐。以前不紅溫的情況下,基本不殺人,隻打罵。現在,嗬,已經沒人摸得準他的喜怒哀樂。
“喝個鳥!”朱溫一巴掌打翻了盤中茶水、糕點。
侍女嚇得匍匐在那,胯下立刻尿濕一大片。
朱溫深吸一口氣,聲音又緩和了下來:“下去吧,朕不叫,不用送食水。”
侍女飛快逃離。
朱溫心裡煩悶到了極致,卻還要管控情緒,儘量不在人前失態,相反,還得“勇氣益振”,維持積極、富有幽默感的狀態。
“有什麼好歎息的?”收拾了一番心情,朱溫掃視著臣屬:“打仗,有輸有贏。一直贏很正常,一直輸不稀奇,先輸後贏、先贏後輸也是常有。我與朱瑄、時溥、克用……也輸過,甚至僅以身免過。多大點事?還沒到千鈞一發,在慌什麼?都把腦袋抬起來!”
眾人稍稍有了些表情,卻沉默不語。
局勢至此,這些雞湯已經很難再讓大家相信了。
朱梁中高層將校多是一線殺出,自有一顆大心臟,很少會像大頭兵、庶民聽風就是雨、瞎雞兒臆想。害怕也會有,但下限高,一般不會亂。為何現在不信,慌了?因為他們掌握的信息多,看問題相對本質。
一些現實是殘酷的:
外交惡劣,舉世皆敵。
骨乾部隊損失嚴重。控鶴、長劍、長直、廣勝、廳子、落雁、踏白、捉生等等王牌打到現在,八百編製的“特種兵”落雁都覆覆滅。兩廂長劍、長直……李賊麾下就有四千餘。
廣勝軍補充了一半新人。
踏白、親騎、親從三部馬軍名存實亡。幸存者被李賊打出了生理反應,聽到馬蹄聲就打抖。應征馬軍的人也空前減少。濟水原的碎肉已經讓汴人搞清楚了自己的“精通騎射”與彆人的“精通騎射”有多大差距。
廳子馬步兩廂三千人還剩千多點。
……
這些部隊損失了也就損失了,不是補充一批勇士就能行的。勇,這年頭勇士太多,重要的是忠心、可靠度,在沒有足夠時間磨煉的情況下,靠什麼保證?賞賜、美女?彆搞笑。就好比廳子軍的三千人,皆汴宋豪強、將門,不差你那點東西,圖的是前程。
也可以用財色收買,但這類武士,得出多少血才夠?在你身上看不到封侯持節的希望,他們就不會投資,就這麼簡單。
而這些部隊虛弱,對其他部隊、地方部隊的控製力、震懾力就會下降。朱溫收編的蔡賊為什麼夾著尾巴做人,還不是因為乾不過他的基本盤!
現在大殺材萎靡不振,小殺材、牛鬼蛇神們可不就得作妖了。
三則,全國補充了超過十萬新兵。訓練時日尚短,一半以上沒實戰過。是,飽經苦難的河南人武風濃烈,意誌堅韌,加上團練製度,有基礎,戰力成型快,但需要時間啊。
總不可能你操練一年半載、隨便打兩仗就能殺得彆人哭爹喊娘吧?這麼容易,狗腳朕還能蹦躂到現在?墳頭草早丈高了。
最後也是最惱火的——被牽製了太多兵力!義成軍鎮守滑州,兗州要守,徐州要守,蔡州、河陽、河南府、鄭州、汴州……
故而朱溫帶到陝州的人馬隻堪堪十萬。
不守,傾國之師和李賊乾,行不行?
真不行。
滑、兗一丟,就有魏、齊長驅汴州城下的可能。徐州一丟,戰火就會燃到財賦重地兼老窩宋州,對潁、亳的控製權也會高度動搖。
河陽一丟……也就不用在陝州頭疼了,直接開啟滎陽保衛戰。
四戰之地,就很絕望。
“欸!”想到種種,不禁又有將領重重一拍大腿,痛苦地捂著臉。
朱溫裝作沒看見,繼續洗腦:“五十萬,李賊肯定沒有,最多二十萬。他兵多,我兵少。老老實實守,拖,耗。我糧草夠,他不一定夠。還有機會,仗還有得打。堅持數月,必有轉機。”
“再者,小子得勢才多久?麾下泥沙俱下,根基不穩,一旦大敗,叛亂者車載鬥量。我敗在潼、蒲,侯嵩這幫叛徒能反我,他若敗在洛陽,沒人反他?天下武夫大差不差。其次,此人沒我富。哈哈,我在洛陽待一年不喘氣,他撐得過半年麼?”朱溫笑了幾聲,見沒人吭聲,生硬接續道:“還沒到難處嘞。蔡賊打到酸棗門,不也挺過去了?這才哪到哪。且下去整軍吧,等朕命令,相機破敵。”
“臣等告退。”
等將校們全部退出庭院,朱溫才扶著額頭。
慕容章、令狐韜、長劍軍批量投降這件事對他造成的影響很大。除非明著造反,他現在不猜忌任何人了,依稀又有了剛到汴州的那個朱全忠的影子。統治者就是這麼怪哉。一無所有時示人以信、以大度,一旦壯大,就開始疑神疑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獨夫之心,日益驕固”。
“陛下……”敬翔心疼地看了眼朱溫,他注意到了朱溫一刹那的情緒失控。
“我還撐得住。”朱溫勉強笑了笑。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