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巢的世家、公卿、皇族,不論男女老幼,不聽理由,全部處死。哪怕是被巢軍擄去,但沒有殉節、給巢軍生了兒女的婦孺,也一概問斬。朱玫之亂,無論被動主動,隻要給亂軍出過力,死。蘭陵蕭、河東裴、滎陽鄭出身的宰相蕭遘、裴澈、鄭昌圖亦被斬首暴屍。
“百官死者泰半。”
“請皆以極刑。”
不是開玩笑。
“陛下且在道場寺休息,拂曉咱們便出發。”
朱溫聽了,心裡歡喜,感動道:“使能複位,當以卿任擇一鎮為帥。若終不可成,便把頭顱送給卿,與卿王爵富貴。”
朱溫本想立刻就走,但部下很累了,也沒輜重,人馬都餓著。不休整一下,走不動了。沒這三千臣、兵,以一個光杆司令和王檀上路,他也不敢,搞不好王檀途中就反悔了,或者其部有人要殺他。
“臣告退!”
朱溫點點頭,目送王檀離寺,才在道場寺內走動起來。
他心如不係之舟,形同已灰之木,在人前卻兀自不露出半分柔軟,嘴角依然掛著一副堅強、淡定的微笑,給受傷的大臣上藥,給重傷垂死的軍士喂粥,擠出眼淚共情。把睡在地上兩眼望著暮色發呆的石妃抱在懷裡,訴以愛憐之言。單說這份心誌,是個乾事業的。
正在朱溫努力維持隊伍的時候,一群杵著棍棒的傷員一瘸一拐的靠了過來:“陛下。”
朱溫心一緊,強自鎮定,勉強笑了笑:“怎麼?受了傷彆亂動,找——”
“陛下……”
“你說。”
“俺們二十二人決定了,就不從陛下南下了,返鄉去也。”說話的為首小校,被斬了一支手臂,
眸子暗淡,嘴裡不停咳血。
“也好。”朱溫在身上摸了個值錢的物件塞給他。
“臣等去,聖人自愛。”
“陛下……保重。”
一行沒拖遝,說完就離開了道場寺。
朱溫剛準備坐下,又過來一隊:“陛下,我等不願落井下石,但事已至此,我等也倦了,這就走了。”
朱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表情僵住了,尬笑兩聲:“哈哈哈,走吧,走是對的。”
這一次,竟一下站起密密麻的數百人。
有武夫,有官吏,有女人,稀稀拉拉各自湊成一團,踉蹌著走往寺門。因為坐騎力竭,或是覺得體力不支跟不上,或是畏懼未知前途,又或者彆的什麼。但這會已不能過問。大夥出於種種,陪你走到道場寺,夠意思了。現在要走,你也隻能故作堅強,體麵分手。
“歸霸,你也要走?!”
“臣以利自魏博而來,今度陛下威權不能複振……”可能是因為有愧吧,沒說完,張歸霸就用袖子遮著臉匆匆去了。
“歸霸!”朱溫腳步跌跌撞撞,伸手挽留。
張歸霸不應。
“歸霸!”
“駕!”道場寺外響起張歸霸的大喝與清脆的馬蹄聲。
“徐懷玉也跑了!”
朱溫已說不出話來,隻蹲在地上,再度情緒失控,低聲嗚咽,也不管眾目睽睽了。
這次,他是真繃不住了。
等到入夜,淅淅瀝瀝的夏日雷雨朦朦朧朧的籠罩著道場寺,大梁皇帝身邊早就分手得慘不忍睹。除了兩百多個跑不動的重傷員在雨夜裡掙紮,侍從、武士、大臣相和,隻剩堪堪一千,連王檀的順義軍也跑了一大半。
當流乾了眼淚的朱溫摟著石妃合上刺痛的眼眶昏昏入睡,道場寺外敲起了古怪而朗朗的小鼓調子,傳入黑暗裡的古刹,河陽都頭邵讚的軍隊業已從定鼎門進入鬼蜮一般的洛陽城,抵達道場寺左近的坊裡。
數千名披著蓑衣鬥笠的軍士在雨中整齊排列,邵讚慷慨陳詞:“到這了,某也就不聒噪了。聖人倒行逆施以來,河陽將士為其驅使,轉死溝壑。奈何上命不加朱,他竟然被陝州行營驅逐。李皇帝、朱友裕將長驅上洛,某隻好取下聖人首級,逮捕百官,率爾輩西行,避開朱友裕,向李皇帝納誠發家。若繞不脫,就對少帥邀功。在北郊守了兩天才狩到,今日瞧了一整日,才等到兵官離去大半。現在洛陽士民亡逸十之八九,勤王軍也隻王檀餘部數千。擒殺安祿山,取富貴,揚名青史的機會就在眼前。兒郎們要奮——”
“好了,彆他娘囉嗦了。”
“造反要你教?”
“什麼造反,這叫舉義歸國!”
“好!”邵讚道:“各按布置,翻圍牆,呐喊驚嚇,四處放火。中軍隨我攻打山門,破曉之前,捉拿偽聖!若不成,就回河陽。”說完,馬鞭一指遠方:“前進,敵在道場寺!”
“前進,敵在道場寺!”武夫們發了一聲附和,衝入雨夜,全軍掀起一股席卷東京的熱浪狂潮。
“你們是哪部分的?來乾什麼?”巡夜的順義軍問道。
“我輩義士!”
“奉密詔以討爾等亂軍,誅殺奸賊王檀,救出聖人!”
“嗒嗒嗒……”一雙雙爭先恐後的腳步踏破雨水,震天的呐喊快速逼近道場寺:“狗腳朕,死老魅,還敢跋隊斬否!俺來索命辣!”
嗖嗖嗖!箭簇毒蛇般亂飛。
“拿你腦袋一賺!”
“噗,是河陽城的狗崽子!”
“反虜敢爾!”黑暗中長槊對捅,血水迸濺。
“操,你反我也反!”
“俺也反了!走,與河陽兵合流!”
“聖人寢室在那邊!跟我走,我帶路!”
“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用庶人,聖人天子之尊,不宜斧鉞加身,用弓弦勒死聖人即可。”
“屁的天子!兵強馬壯者為天子!現在李皇帝兵強馬壯,額已認了他是天子!”
“王檀在哪裡?王檀在哪裡?老子要宰了他!”
“蔡天子殺得!梁天子也殺得……”數十名矯健武夫從圍牆上跳下,紮步便對著空氣一通亂箭覆蓋。在他們身後,更多嗷嗷叫的武夫正如下餃子一般翻牆入寺:“衝呀!”
“你們殺,我不參與。”一隊驚醒的長劍士靠在廊柱上,看著一個個亂兵從身前走道上跑過。
“前進!敵在道場寺!”陰森的古刹內殿宇聳立,大群武夫踏破山門,端著鐵槊舉著橫刀魚貫湧入。
大刀劈臉斬下,侍女慘叫著倒在積水裡。
“噗!”槊鋒一捅,敬翔直接被挑飛,扔進了雨打荷花的池塘。
大臣磕頭搗蒜,涕淚橫流,哀求著饒命。
攥著發髻拎雞仔一般拽在懷裡,垂直一拳打在膛上,胸骨哢嚓碎裂。
“嘭!”暴力一腳,廂門稻草般倒塌,數人闖入,捉住榻上的女眷兩耳光打得口鼻來血就開始乾。
睡夢中的朱溫一骨碌爬了起來,炸喝道:“來人,來人,出了何事?”
“亂軍入城。”
“王檀呢?”
“死了!”
“快,召順義軍平亂。”
“順義軍亦反矣!”
“毀了,毀了,朕成了周寶了。”朱溫慌忙蹬上靴子,跑到窗口盯著鬼影重重而又喧騷不已的雨中古刹:“反者誰也!”
有侍衛叫道:“遍地都是!聖人問誰?”
“陛下,快逃命啊。”寺人急切道。
朱溫無言: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
朱溫不禁大笑,大腦裡正在一幕一幕飛快地閃爍一生記憶。雞皮疙瘩長滿全身,心臟“咚咚咚”地悸動。
嗖!一支箭鑽進室內。
這時,邵讚提著滾滿碎肉的刀,緩緩在臂甲上挪過,出現在寢室外的花園。
“邵讚!諸葛爽敗亡,你來投奔朕,朕署以衙將。趙克裕持節歸順朕後,朕以都頭將你提拔回河陽,何負此輩!”朱溫猙獰的大吼,巴掌錘撻著窗台:“嘭,嘭,嘭!”
“夠了!成王敗寇,弱肉強食,陛下還有什麼好說的!況朝廷何負陛下?陛下何意反邪?!”邵讚一通喝問,高聲道:“臣殺陛下是為富貴,非故意造反。多說無益,請即就行!”
“朕與此輩有恩——”
“哈哈哈,有恩就一定要報嗎?李家對陛下也有恩,陛下報了嗎?陛下既能恩將仇報,我輩安得不可!此所謂,上行下效之!白虎通義之教也!”
“陛下速速自裁!”
“好,好!”朱溫仰天大笑:“朕在地獄等著爾輩。愛妃,勒死朕。”
石妃眼裡凶芒湧動,拿過繩子從背後套住朱溫的脖子,光溜溜的玉足抬起,一腳蹬住朱溫脊背,隨著春光乍泄,石妃厲聲尖叫:“啊!!”
道場寺內,響起軍士們肅穆的齊誦:“南無阿彌陀佛……願陛下善地受生……”
邵讚走到窗邊,一眼就看到聖人平躺在榻,肥軀蓋著一張臟兮兮的毯子,半截青筋暴起的胳膊露在外麵,耷拉在床沿。
“割下聖人頭。”
乾寧二年七月十三,朱溫隕落於洛陽道場寺。本站域名已經更換為()?。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