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字跡方正挺拔又渾厚沉婉,唐芷漩一眼認出,是崔嶄親筆。
唐芷漩輕輕撫過這些仿佛透著融融暖意的字,手指像是都感覺到了溫熱。
還有幾本時興的話本子,唐芷漩拿起來隨意翻了翻,其中一本之中夾了一張合起來的信箋,外皮上的字依然是崔嶄的,寫著:“無光之火。”
唐芷漩立即明白了這其中的意思。
那還是在崔府時,崔嶄告訴過她一個關於書信的秘密——有種特殊的石料,白日裡看著黑黢黢的,夜裡看著卻是彷如火焰的赤紅色,但用燭火去照又會立即變得黑黢黢,唯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處才會顯現赤紅,十分神奇。這種石料磨成粉後倒入硯台混水磨墨,所出墨汁寫出來的字需得在漆黑之處觀看,若有一點光照耀則什麼痕跡都沒有。此墨因此被稱為“無光之火”。
打開書信果然一個字也無,隻因唐芷漩還站在院中,而今夜月色皎然。
她進入屋內,並不點燃燭火地打開書信,隻見赤紅色的字跡顯現出來:“輕易不可招惹傅堂。季正廷需防範,塗晟可信,裴岩可信,薛照不明。城中東南角譚記傘坊,若有需要可用其中任何人。”
一整張信箋上滿滿當當,都是提醒她需要注意的人或事,還有能給予幫助的人。字跡工整沉定,一看便知下筆之人認真又懇切。
赤紅在黑暗中閃耀,像是照見了一顆隱匿於暗處的熱切之心,跳動得蓬勃不息,卻又如此靜謐沉和。
像是被燙著了一般,信箋從唐芷漩指縫間滑落,墜在地上,卻依然流淌著赤紅色的光芒。
唐芷漩靜了一陣將信箋撿起,細細將那上麵所寫牢牢記在心中,這才點燃屋中燭火。屋中亮堂起來,信箋上頓時空無一字,徒留反麵的“無光之火”四個字。
唐芷漩的手指順著那無字的信箋一行一行地慢慢劃過,神情柔潤地看著這一封此時已無字的信箋,劃到最後,她輕輕地摩挲了一圈,抬手將信箋舉向燭火,慢慢地燃成了灰燼。
她拿出從武庫司帶出的賬本,仔細看了起來。
次日,唐芷漩來到武庫司便尋了塗晟來,將賬本都推在他麵前,誠懇說道:“請你看看這些賬本有什麼問題。”
塗晟看向那些賬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不敢欺瞞大人,這些賬本其實我早已看過了。”迎著唐芷漩疑問的目光,塗晟更有些羞澀的樣子,但還是說道,“兩年前這裡是有武庫司郎中的,那位大人也曾勘察賬目,徹查細看,我隨侍在旁也一同看過了,就是這些。”
唐芷漩點頭,說道:“那你看出什麼了?”
塗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些賬本都做過手腳。”
唐芷漩微微一笑:“你同我這樣直言,不擔心?”
塗晟笑了笑:“擔心若有萬一被大人牽連?”他忽而神色一正,“大人身為女官拋棄身前一切前來武庫司,必有為國效力之堅定決心,我這七尺男兒怎能比大人還先退縮?”他板正地行了一禮,“屬下聽說了大人在和談宴上勇鬥北齊大公主之事,十分感佩,願與大人一同為武庫司、為與北齊抗爭的前線將士們出一份力!”
“好!”唐芷漩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那便一起!”她指著賬本直言道,“雖然並不完全真實,但其中有一些比如當年分撥至武庫司的銀錢和材料,”她翻開賬本的某一頁,指著那上麵的一條細則,“這是能從旁查實的,隻要看看當年兵部撥款記錄就知道,而且這記錄也很容易找到。”
塗晟立即會意,說道:“兵部撥款到達武庫司之後的各項分發也有記錄!雖然款項和賬本都在崔少司那邊,但武庫司還是有一本彆冊記錄的!”他眼中閃著興奮,“對一對就知道有何出入了!大人您真是聰慧非凡!”
唐芷漩連連擺手:“這不算什麼,隻是先前沒有人認真想查此事吧。”
塗晟:“先前的郎中大人想查來著,但他有些急躁了,動用了些不太妥當的手段,想直接偷出真正的賬本……”他壓低聲音,“後來意外墜馬而亡了。大人一定多加小心。”
唐芷漩:“一定。”
當下塗晟搬來武庫司自存賬目,與從崔嵬處拿來的賬本細細核對,唐芷漩在一旁記錄下有出入之處。忙碌了一陣之後,塗晟像是想起什麼,問道:“大人,再過五日便是三月一度的撥款日,這本應由您前往調撥司領取,但這幾年一直都是崔少司前去領取,這款項落不到武庫司來,您看……”
唐芷漩手上未停,毫無猶豫地說道:“自然應由我去領取。”
塗晟擔憂道:“調撥司的人隻怕隻認崔少司。”
唐芷漩:“任何事擺上明麵,諒他們也不敢直接違反六部規矩。五日後你與我同去便是。”
塗晟仍是擔憂,但見她頗為胸有成竹的模樣,又安心不少。塗晟接著查看賬目,隨口閒聊道:“明日言家軍開拔,皇上特命三品以上大員相送,不過其他官員為表心意也可前去,大人要去嗎?”
唐芷漩的手停住,頓了頓,說道:“明日可有什麼必須要辦之事?”
塗晟貼心地笑道:“大人可早些時候去送行,午後再過來便是,不妨事的。屬下猜大人肯定要去,已經提前改動了明日規劃。”
唐芷漩:“你怎知我要去?”
塗晟:“大人與言將軍在宮中一同力敵巨獸,肯定已有幾分交情,屬下就這樣猜了一猜,若有冒犯還請大人海涵。”
“無妨,多謝了。”唐芷漩心中隱隱有些為另一個一同破敵之人的不平,卻無法言說,也不可言說。
第二日一早,唐芷漩便來到了郊外相送之地。已有不少官員在此互相寒暄致意,見身著官服出現的唐芷漩均投來一些目光,那其中探究、鄙夷、好奇、玩味兒各異,不過倒沒有人直接為難於她。唐芷漩目不斜視地走向言家軍隊伍前方,她猜測言霽川應當在隊伍前部,而崔嶄也應當在那附近。
言霽川騎著高頭大馬立在父親言鏗身側,言鏗正與其他官員說著話。言霽川遠遠看著唐芷漩快步而來,眉眼立即笑得彎了起來,揮手高聲道:“唐大人!”說著本想縱馬前去迎她,又想起什麼,拍了拍身後的馬車,笑道:“喂,她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