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瑾聞言,下意識就想正麵反駁。但話到嘴邊,他意識到有些話疏不間親,直接說出來容易弄巧成拙。
他隻能深呼吸了一下,強行壓製住吐槽欲,換了個委婉的說法:
“若以常理而論,高祖當然不該與項羽在滎陽相持。但高祖終能熬勝,皆因知人善任,以蕭何守關中。這才確保了在後方數征糧草、兵源,卻不至盜賊蜂起。
若無蕭何之才,滎陽相持怕是凶多吉少——而以我觀之,今之張益德、陳元龍,皆遠不如蕭相國。”
諸葛瑾不能說張飛、陳登守家無能,那樣會得罪人,就隻好吹捧蕭何,而這話在漢朝是絕對政治正確的。
劉備果然無話可說,嚴肅思索了一會兒,鄭重謝道:
“先生的好意,備已心領了。但大軍交戰計劃已定,倉促不便更易。不過我自會派人回下邳,囑咐三弟更加小心提防,多多聽從陳元龍勸諫,順便通報一下戰情。以免後方文武不知戰事進展、日久人心浮動。”
見劉備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也願意部分采納他的建議,諸葛瑾也不好再說什麼。
若是真能提醒到張飛、不讓曹豹發難,或許事情還能轉機。而隻要下邳不被偷家,廣陵前線照現在這樣的打法打下去,本身並沒有問題。
反正今天來的首要目的,還是先賣個人情,為自己和家人爭取個更安全的環境。
見這個小目標已經初步達成,諸葛瑾也隻能微不可查地歎息了一聲,打算起身告辭。
而劉備情商甚高,見他局促歎息,又結合剛才士仁轉述的情況,立刻便已猜到:
“看來先生對我還是沒信心啊。既如此,我也不冒昧招攬挽留了。聽說今日你原本是打算出城?我自當選一屯騎卒,明日拂曉護送先生離去——
先生不必介懷,這也不是特地為你派的兵,我本就要派信使回下邳提醒三弟的,隻是順便而已。”
諸葛瑾聽到這兒,才渾身微微一震,被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得不承認,劉備的待人接物情商確實是非常了得。
僅僅幾個表情,就觀察出諸葛瑾是在擔心家人安全,然後主動提出派兵護送。
為了防止諸葛瑾覺得欠人情,他還特地說隻是順手為之。
不過,眼下諸葛瑾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其他也不適合說太多,於是他誠懇地拱手謝過: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在下預祝將軍裒多益寡、查漏補缺,終定勝局。”
劉備送他到門口,臨了又關照了一句:“今日之言,出先生之口,入備之耳,還請勿泄,事關軍心,不得不慎。”
說這句話時,劉備語氣森然,絲毫不帶情感,渾不見剛才的隨和誠懇之狀。
待士有待士的法度,治軍有治軍的法度,豈可混同。
諸葛瑾也麵露嚴肅之色,鄭重承諾:“將軍以某為何許人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某既是私相獻策,自然知道輕重,出得此門,再不提半句。
某也有一言,回贈將軍:將軍既連這等可能動搖軍心的揣測言語,都知道要好生保密;希望有朝一日,真要是遇到實打實地噩耗,更要注意封鎖拖延。”
……
諸葛瑾走後,劉備繼續吃著烤肉,靜靜地琢磨著給張飛、陳登的警告信該怎麼寫。
沒一盞茶的工夫,外麵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劉備都不用抬頭就知道是關羽,畢竟其他人沒資格直接闖進來。
關羽一進門,見大哥在烤肉,也毫不客氣地抄起桌上閒置的匕首,一邊割肉一邊彙報城防部署:
“大哥,今日真是痛快!午前在北門截殺了一夥紀靈提前派進城的細作。我還將計就計,在城門內虛燃柴草,假作混亂呐喊。
勾引得紀靈冒險上前奪門,待衝到極近,我才伏弩齊出,這一戰起碼殺傷了紀靈二百餘騎!”
關羽說得逸興遄飛,連說帶比劃,劉備也頻頻嘉許。
幾片肉下肚後,關羽才注意到手中的匕首握柄很油膩。
他聯想到剛才在府門口跟諸葛瑾打過照麵,便問:“大哥,你見過那士仁帶回來的腐儒了?”
劉備撥了一下炭火:“你連對方姓名都沒問,就往我這裡帶?他叫諸葛瑾,字子瑜,琅琊諸葛氏人。”
關羽便微微有些不快,這刀子果然是大哥請那廝吃肉用過的,於是冷哼著解釋:
“當時也是城門口人多,我被擠兌住了,不得不為他引見。我看此人見識倒是有一些,可惜心術未必正。他所獻之策,完全可能是學縱橫家危言聳聽罷了。”
劉備一抬手,製止了關羽的揣測,公允地點評:
“子瑜剛才那番勸諫,雖然未必全對,但隻要是以誠助我之人,無論才智高下,都該以禮相待。至於人家有些私心,那又如何?天下何人沒有私心?”
關羽點頭,這才沒說什麼。
兄弟倆喝著煮酒吃著烤獐,一邊敘談軍機,不覺夜色漸深。
眼看已是戌時,外麵忽然下起了大雨,還夾雜雷電。劉備覺得意興闌珊,便吩咐人收拾了食案,然後鋪紙磨墨,準備給張飛寫一封警告信,然後就歇息。
然而,就在此時,府門外忽又傳來一陣人馬嘈雜。
劉備披袍起身,往院中望去,隻見黑暗中一團滿身雨水的狼狽黑影看不分明。走到近處燈火下,才認出竟是張飛。
劉備愕然:“賢弟何故至此?下邳如何了?”
那張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哥!俺對不起你!下邳丟了!”
劉備神誌恍惚了一下,關羽連忙扶住,代為厲聲責問:“如何會丟?那嫂嫂呢?”
張飛麵如死灰,悲痛以手捶地,一時指節迸血,恨聲哭訴:“也丟了!是曹豹勾結呂布謀叛!大哥,是俺對不起你,俺既已把信帶到,自當以死謝罪!”
說罷便欲掣劍自刎。
劉備見狀,忽然恢複了靈敏,衝上前一把奪劍擲地,呆滯半晌,才喟然長歎:
“古人雲,兄弟如手足,手足若斷,安能再續!今雖丟了下邳,賢弟一時之誤,何至中道捐生耶!”
關羽張飛聞言,感動抱頭痛哭。
劉備原本也該跟著一起痛哭,但此刻卻忽然想起了剛才諸葛瑾的提醒,猛拍大腿道:“三弟!你此番入城,可曾向守城士卒泄露?還有誰知道下邳丟了?”
張飛一愣,連忙回答:“隻有今夜值守的北門門官士仁知曉。”
劉備隻覺一陣腎上腺素飆升,看到了一絲將噩耗扼殺於萌芽的希望,連忙厲聲吩咐:
“快!雲長,你親自帶人去、把士仁和北門當值將士全部換了、單獨駐紮,不許他們與外人接觸!務必封鎖消息!明早就安排他們護送子瑜一家出城!還有……公佑,公佑!”
劉備連喊數聲,才有孫乾慌忙入內。劉備一把抓住孫乾雙手,鄭重搖晃了幾下,急切吩咐:“速速去請子瑜!他必是神算大才!事已至此,某自當請教他可有挽救良策!”
張飛一臉懵逼,忍不住問:“子瑜先生是誰?”
劉備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此人能在你未丟下邳之前,便算到你可能會丟,其才至少不在卿子冠軍之下!
唉,為兄若能早幾日發現這位大賢,說不定能避免今日之禍,真是皇天不佑我大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