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了。”蕭丞說的既乾脆又輕描淡寫。
“你瘋了,蕭?!”朋友瞪大眼睛,“那可是克勞利教授的課!他從不允許有人曠他的課!”
“無所謂了。我要去送王烈。”蕭丞說道。
朋友張嘴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那我祝你好運,蕭……你真的需要好運!”
朋友知道自己這位中國朋友對王烈有多癡迷——他來英國倫敦留學都是因為王烈,因為王烈在英超踢球——所以他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好像也並非不能理解……
※※※
結束一天的訓練,南河九鼎的球員們回到更衣室裡,然後一邊換衣服一邊聊起了今天中國足球的頭號新聞。
訓練的時候不能聊,但偏偏他們是在準備開始下午訓練時聽說這個消息的,可把他們憋慘了。
“有啥最新消息了嗎?”
“沒有哦,索福聯官推發了那麼一條之後,就沒動靜了……哦不對,有新動態,不過發的是一線隊訓練內容……”
“靠,一條推文就把俱樂部曆史上的頭號傳奇的離開給說完了?真是絕情!”
“唉,之前雙方鬨得太不愉快了,否則也不至於這樣……”
“再不愉快表麵功夫得做到吧?說白了,這事兒我覺得索福聯不地道!”
討論進行的很熱烈,不過身為球隊隊長的楚獄卻沒有參與其中。
他隻是默默換衣服,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
直到他被隊友點了名:“楚隊,你說王哥會在解約之後回國來踢球嗎?”
他這麼一問,更衣室裡正在討論的人都將目光投了過來,楚獄苦笑:“我怎麼知道?”
“不是說王哥也在考慮回國踢球嗎?網上都在傳……”
“嗐,你聽網上的?王哥要想回國踢球,早就回了,還用拖到這個時候?”
果然是討論熱烈,楚獄隻說了一句,大家很快就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繼續討論去了。
楚獄也樂得如此,繼續低頭收拾。
“就是啊,王哥為什麼不回來踢球呢?回來踢球肯定能打上比賽,也不至於在索福聯浪費半個賽季……”
“你這話問的……王哥為啥不回國踢球?當然是因為咱們國內聯賽水平低啊,王哥肯定是怕回國踢球後連國家隊都進不去咯……”
聽見討論中有人話裡帶著刺,原本打算不參與的楚獄咳嗽了一聲,然後說道:“話不能這麼說。連我回國後都還能進國家隊,王烈又怎麼可能進不了國家隊?”
“那王哥為啥不回國?”
“總有他的理由。”楚獄說道,“比如不甘心……”
“不甘心?”有人詫異,“王哥的職業生涯已經很牛逼了,還有什麼不甘心的?”
也有人表示讚同:“楚隊說的沒錯啊!換我我也不甘心!媽的,憑什麼?俱樂部曆史上的頭號射手,當之無愧的傳奇,就被這麼對待?我看網上那些罵王哥的話,簡直高血壓都要犯了……一群傻逼對王哥指手畫腳,他們也配?!”
“那王哥現在還能去哪兒?在歐洲有球隊可以去嗎?之前說他隻想去能踢歐冠的球隊,我覺得現在任何一支能踢歐冠的球隊都很難簽他吧……”
不得不說,儘管已經快三十八歲了,儘管有半年沒怎麼好好比賽,儘管連國家隊的位置都快不保,但王烈畢竟是王烈,當之無愧的中國頭號球星,中國足壇頂流。
他和索福聯解約這事兒,在一支普通的中超球隊的更衣室裡,都能引起如此熱烈的討論。
不過楚獄卻沒心思繼續和隊友們討論萬裡之遙的彆人。
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提醒他們不要長時間在更衣室裡逗留,就自己先走了。
他這一走,更衣室裡的人突然不聊王烈了,改聊起他們的隊長來。
“楚隊說不甘心,我覺得楚隊才是真的不甘心吧?”
“哪有?楚隊不是說了嗎?他當時的能力已經很難在柏林之星打上比賽了,所以他才回國來踢球。他如果不回國,說不定真的進不了國家隊了呢……”
“就算在柏林之星踢不上比賽,去其他球隊總可以吧?不一定非得是五大聯賽的。你看楚隊回國之後表現出來的狀態,想要留在歐洲也不是沒可能的。所以楚隊才說不甘心?如果當初再多堅持堅持,也許現在他還在歐洲踢球呢。”
“我倒覺得咱們楚隊最近總是幫王哥說話,反而更奇怪……不是都說他們關係不好嗎?”
“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
“對啊!楚隊竟然和王哥穿一條褲子了?這不科學!”
被大家背著議論的主角已經坐在了自己的車裡。
不過楚獄並沒有急著離開。
而是掏出手機,看王烈和索福聯解約的新聞。
楚獄其實完全理解王烈為什麼不回國,為什麼非要留在歐洲,但他不好和自己的隊友們解釋,解釋起來非常複雜不說,彆人恐怕還不能很好的理解意思。
王烈就是那樣的人,總是伴隨著爭議。
自己和王烈很早就認識了,早到他們都還不是職業球員的時候——兩個人曾經在同一所足球學校,著名的“東方足校”接受訓練,所以從這一點來說他們倆算得上是“校友”。
但這層關係並沒有讓兩個人成為朋友,不僅沒有成為朋友,還多少有點不對付。
最開始是楚獄對王烈離開東方足校的做法頗有微詞——當時王烈為了去歐洲踢球,和東方足校鬨的很不愉快。這事兒全國球迷都知道,楚獄作為就在東方足校接受訓練的學員,當然更清楚。
不過後來王烈家裡賣掉房子,給足校做出補償後,楚獄也不好說王烈是“忘恩負義”,畢竟人家真給了錢的……隻是心裡覺得王烈這人雖然天賦異稟,但性格太要強,做事不夠體麵,不討人喜歡。
再後來就是一場比賽讓兩個人的矛盾暴露出來。
那是2024年巴黎奧運會男子足球項目的半決賽。
二十二歲的楚獄是適齡球員,而王烈當時二十五歲,以超齡球員的身份參加,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實現中國足球在國際大賽上榮譽零的突破,為中國奧運隊拿到奧運金牌。
王烈也不算是在做春秋大夢。
畢竟中國國家隊在2022年本土舉辦的世界杯上都曆史性的殺入了八強,那麼奧運會拿金牌也絕非天方夜譚般的妄想。
再加上中國足球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職業化之後,就一直都在推動青訓改革,確實培養了很多優秀的球員。
王烈自己也是中國足球改革大潮中的受益人和優秀代表。
楚獄就是其中之一,當時他是那支國奧隊的隊長。
這支極具實力的國奧隊,再加上已經在西甲豪門巴塞羅那競技打上主力,站穩腳跟的超齡球員王烈,金牌先不提,最起碼衝擊獎牌不算夢吧?
這支國奧隊也不負眾望,從小組賽中殺出重圍之後,又再接再厲,一直打到了半決賽。
到這一步,國奧隊距離獎牌的目標其實就很近了——就算輸了,也還有機會爭奪銅牌。
結果中國國奧隊真就在半決賽中輸給了後來拿到金牌的阿根廷國奧隊。
輸掉這場比賽之後,中國隊的小夥子們都很傷心,有的人淚灑當場,有的人就算是回到更衣室裡也難以抑製悲傷和痛苦的情緒。
作為隊長的楚獄當然得安慰他們:“彆太傷心了,我們已經儘力了,無怨無悔……”
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安慰,結果一直悶坐的王烈卻爆發了,嗬斥楚獄:“你彆給失敗找理由!”
楚獄都呆了:大哥,我他媽在安慰人你看不出來嗎?
王烈卻似乎真的看不出來一樣,又失望又憤怒:“自欺欺人!什麼‘儘力了’,還不是輸球之後自我安慰的理由!說好聽的有什麼用?哪兒來的無怨無悔?誰無悔了?!我沒有!”
說實話,要不是當時楚獄選擇了忍,搞不好國奧隊輸球後更衣室內訌的消息就得鬨得舉國嘩然。
從這件事情之後楚獄和王烈的關係就非常冷淡了。
不過……儘管王烈在輸球之後的說法讓楚獄很不爽,可他又不得不承認王烈是那次國奧隊能夠拿到奧運銅牌的最大功臣——最後三四名決賽裡,正是憑借王烈的一進球一助攻,國奧隊才擊敗了日本國奧隊,實現了中國男足在奧運會項目上獎牌零的突破。
領獎的時候,每個國奧隊球員都很開心,除了王烈。
他從領獎台上下來後,就把掛在脖子上的銅牌取下來,攥到手裡,臉上不見絲毫笑容——他還在為輸掉半決賽,沒有機會拿奧運金牌耿耿於懷呢。
經過那次楚獄就知道了,雖然王烈對彆人嚴苛,但他對自己更嚴苛,所以你還真不好指責他……
於是就又回到了當初東方足校時的感覺——做法上王烈沒啥毛病,但就是讓楚獄覺得不舒服。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八字不合”吧……
所以兩人在國家隊當了十幾年的隊友,經常並肩作戰,也沒能成為朋友。
楚獄也承認王烈比他厲害百倍,承認王烈達到了全中國球員都沒達到的高度,承認他為中國足球開創性的貢獻,佩服他,尊重他,可就是無法喜歡他。
在王烈最輝煌風光的時候,幾乎所有人在麵對他時都會想儘辦法討好他、吹捧他、攀附他。楚獄卻依然對他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所以王烈和楚獄這兩個中國國家隊的正副隊長關係一般,甚至可以說是不好,這麼多年來在國內足壇也不是什麼秘密。
楚獄沒想過假裝和王烈關係好,王烈更是不屑於那麼做。
但說來奇怪,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每次楚獄聽見身邊有人說王烈壞話的時候,他卻總是忍不住想要替王烈辯解一二:
“他其實也不像你們想象的那麼糟糕……”
“誇張了啊,王烈的成功怎麼會是營銷出來的呢?”
“王烈當然有問題,但也不是說索福聯的所有問題都是因為他啊……”
“王烈拒絕下場確實太衝動了,但赫爾登的換人就一點問題都沒有?”
“王烈的極端粉討人厭,那小池的極端粉呢?你要讓王烈管好他家粉絲,可他連官方粉絲群都沒有,他怎麼管?靠發律師函管嗎?再說了,如果王烈有責任管好自家粉絲,那小池是不是也應該管好自家粉絲?所有人都得管好自家粉絲?這怎麼可能做得到?”
“功是功,過是過。王烈現在不行,不能說他以前也不行,更不能說他贏得的那些冠軍是什麼靠隊友、靠裁判、靠營銷……不管王烈性格怎麼樣,也改變不了他在中國足球,乃至世界足球曆史上的地位嘛……”
……
楚獄之前也沒仔細想過,為什麼會這樣。
直到今天聽說了索福聯和王烈解約的消息。
即將三十五歲的他和即將三十八歲的王烈職業生涯都已經無可挽回的進入末期,隨時可能麵臨一場告彆。
在這個時候人特彆脆弱,容易多愁善感。
他突然就想開了一些事情。
或許是因為這麼多年來,儘管他不喜歡王烈的為人處世,但內心深處卻對王烈有著深深的羨慕……
羨慕他能夠二十年如一日堅持做自己,哪怕不討世界喜歡,在成功時如此,在穀底也是如此,從未改變,純粹的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羨慕他真的用不近人情的嚴苛標準要求自己、鞭策自己二十多年,就算是裝逼,能裝這麼多年,那也是真牛逼。
羨慕他在最不利的時候還能咬牙死撐,看不見希望也不願放棄,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而這些,都是他楚獄根本做不到的……
他之所以不喜歡王烈,可能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耀眼如驕陽的王烈,那種不喜歡或許隻是他絕望又無能的嫉妒心在作祟。
而現在,當王烈和索福聯解約,以這樣一種算不上光彩的方式結束了他在索福聯的傳奇生涯後,楚獄覺得自己可以沒有絲毫嫉妒的讚歎一句:
多厲害的一個人,多精彩的人生!
從無以言表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楚獄收拾好心情,開車駛出停車場。
車載音響隨機播放的歌曲裡,一個男人的歌聲從低沉婉轉逐漸走向高亢:
“暫時停頓整理整理,告訴自己總會過去。”
“彆傷心失意……彆傷心失意……”
“你會跳上那飛馳的列車——”
“即使不是一個時間的強者,即使會有沉重無奈不堪與落寞!”
“你會跳上那飛馳的列車——”
“就算不是一個時間的強者,就算倒下痛苦悲傷也要一決高下——!”(注1)
※※※
斯坦利·哈裡斯跟隨一線隊結束訓練,回到更衣室裡。
他一眼就看見原來王烈的櫃子上,既沒有王烈的海報了,也沒有王烈的名字和號碼。
空空蕩蕩,猶如一張白紙,仿佛從來就沒有這麼一個人似的。
不隻是他,更衣室裡的眾人都沉默地看著那個唯一被空出來的櫃子。
然後他們收回目光,安靜地回到自己櫃子前,換衣服,洗澡……和往常一樣。
隻有哈裡斯還站在那裡發呆。
以前也有球員在賽季中期離開球隊,但從來沒有被清理的這麼快——僅僅隻是一堂訓練課的時間,這個更衣室裡所有關於他的東西就都沒了。
仿佛他們送走的不是一個傳奇,而是燙手的山芋。
※※※
蕭丞失魂落魄地站在紅石球場外麵,他覺得自己今天就像是個傻逼。
好朋友說他需要好運,他確實需要好運……
他花了三個多小時從倫敦坐火車到曼徹斯特,又趕車來到希頓體育城,想要來見王烈在索福聯的最後一麵。
結果他等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反應過來——王烈早就被赫爾登罰到青年隊去了,他都不在一線隊訓練好多天了,自己又怎麼可能在這個地方守到王烈呢?
然後他想起來在紅石球場的外牆上,有巨大的廣告海報,那上麵是有王烈的。
於是他又打車橫穿曼徹斯特,來到紅石球場外。
結果映入眼簾的是正在被拆除的王烈巨幅海報。
拆除工作已經接近尾聲,王烈的上半身消失了,下半身也隻剩下兩隻腳。
蕭丞沒想到索福聯俱樂部的辦事效率這麼高,自己今天完全白跑。
失望又委屈的蕭丞不忍心看那些工人就這樣一點點拆除王烈的海報,那些工具就好像招呼在他身上一樣,於是他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想到自己的青春竟然就這麼倉促的結束了,而自己連告彆都來不及……他就悲從中來,邊走邊哭,哭得像個傻逼一樣。
時間在跑不知去向哪兒啊
世界再繞沉默複雜旋轉
會有茫然保持熱烈的自己
縱有磨難總要跨越山湖海去見啊
你會跳上那飛馳的列車
即使不是一個時間的強者
就算不是一個時間的強者……
※※※
注1:同結尾最後那段,都來自A公館的《與時間賽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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