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劉氏一案,乃教化虧敗,臣等亦有罪,聖人實在無需自責!”
趙禎坐在禦座上,著絳紗袍,戴通天冠,加白羅方心曲領,努力扮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帝王威嚴,實則有些怔然地聆聽著大娘娘與群臣爭吵。
就在剛剛,太後劉娥提議收回劉美的一切追賞,並將劉氏貶黜出京,遭到群臣激烈反對。
首相王曾強烈反對,次相曹利用也不輕不重地說了幾句,參知政事呂夷簡、樞密副使晏殊皆出言反對,講明群臣也有過錯,未能延續當年劉太尉在世時對家族的教導,以致於出了此等人倫逆案。
趙禎很不理解。
如果大娘娘要保劉家,群臣要對劉家嚴懲,那是正常,現在為什麼反過來了呢?
大娘娘半點不袒護自己的外族,反倒是群臣要袒護劉家,不能懲罰過甚……
首相王曾在唇槍舌劍之中,看了這位小皇帝一眼,心中暗歎。
正是對方的不理解,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麵。
先帝去時,官家尚在幼衝,先帝遺命太後輔政,從那時起,大宋的君上,就是太後愛護輔佐的官家,也從那時起,太後與官家母慈子孝,為社稷儘心儘力,兩者的利益牢不可分,共同代表著皇權。
但群臣也有製衡太後權力的義務,不讓她如前唐武氏那般數度僭越,為所欲為,直至生出非分之想,染指大位,終究大肆提拔奸佞,排除異己,一味固權,以致於邊土淪喪,國力衰微。
但也不能將皇權打壓太過,以致於出現之前丁謂專權的場麵,那同樣是提拔奸佞,排除異己,朝野上下烏煙瘴氣。
凡事都要講究一個度,各走極端是最容易引發矛盾的行為,作為宰執,必須要有這樣的覺悟與默契。
而太後敏銳地把握住這一點,反過來將劉氏一免到底,損的其實也就是些許顏麵,畢竟劉氏外戚在朝堂上並無勢力,真正投靠太後的如樞密使張耆,才是她能夠執政染權的關鍵,而貶了劉氏,接下來提拔親信時反倒難受阻礙,宰執們正是預見到了這點,不得不出麵製止,保持局勢的微妙平衡。
當然,這看似是以退為進,實則分寸更難掌握,稍有不慎,劉氏之案真的導致太後威嚴大損,也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因此雙方綿裡藏針,以樞密使張耆為首的太後心腹,起初不做聲,漸漸的也參與其中,最終當連權知開封府,負責此次查案的陳堯谘被逼出麵,基調就已定下。
命案低調處理,相關犯人及早行刑,劉府上下閉門,悔過自新,然內殿崇班之位,由劉氏另一位旁支族親接替。
趙禎覺得好像這樣處理似乎還行,但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唯有腦袋懵懵地回到崇政殿。
這裡本該是朝會結束後,天子的閱事之所,可現在閱事的權力由太後掌控,這裡倒是成了為天子授課的地方。
而講學的先生,自然是在前朝就得真宗看重,互相小紙條傳信,然後入了太子東宮的神童晏殊。
當然,為天子授課的不止這一位,還有好幾位飽學鴻儒,但趙禎平日裡最期待晏殊的講學。
隻是今日他腦袋脹脹之後,再往外偷偷瞧了瞧,便把一卷書冊拿了出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正看到一小半,敏銳地聽到腳步聲傳來,趙禎趕忙把書冊往袖中一藏,動作已是極為熟練。
晏殊今年三十六歲,在一眾高官裡,是最為年輕俊逸的一位,但他入朝為官實則二十多年,更經曆過真宗駕崩後那段動蕩驚險的時期,氣質沉穩得一如兩府的宰執,目光一掃,其實就看到了趙禎的小動作,卻視若無睹,將今日的經卷翻出,開始講經。
講著講著,卻是停了下來,輕歎道:“官家今日何以這等心不在焉?”
趙禎心中一半掛念著朝會裡的交鋒,一半掛念著蘇無名案件的真相,聞言倒是露出慚愧,起身行了一禮。
晏殊輕笑,笑容裡帶著一股撫慰人心的力量:“官家不必自責,臣少時聽先生講學時,也有分心之舉,尤其是聽了外界有趣之事時,更是心癢難熬……”
趙禎眉頭一揚:“先生早而夙慧,少而神童,又極勤奮,生病猶手不釋卷,世上恐怕無幾人能及,還有這等趣事?”
晏殊謙遜地道:“官家謬讚,世上早慧之輩,非臣一人,今國子監便有一位學子,才華橫溢,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令臣至今回味無窮,讚歎不已,願將此篇佳作與官家共賞!”
趙禎下意識捏了捏袖中藏著的書冊,抿了抿嘴道:“正要聆聽先生的點評!”
……
小半個時辰後,趙禎目送晏殊離開,暗暗鬆了口氣。
這位先生教育人的方式,當真是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明明是告誡他不要沉迷於話本傳奇裡麵,卻是半個字不提,隻是將那浣溪沙分析講解,數度讚歎,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首詞。
說實話趙禎也很喜歡,但相比較而言,卻更喜歡這位狄仕林的另一篇作品。
他掏出卷得彎曲起來的書冊,心疼地捋了捋,然後又期待地道:“第四卷出很久了吧?蘇無名的傳奇,什麼時候寫後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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