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的視線沒有與任何一人對接,隻是作揖行禮,眼角餘光就看著一道道紫色的朝服下擺從旁邊走過,聽著黑麵木底的官靴,踩在地麵發出的清脆響聲漸漸遠去。
再等片刻後,內官來到麵前,輕聲道:“狄三元請入殿!”
狄進跟著內官,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來到殿中行禮:“臣狄進拜見太後!”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太後,準確的說,是太後第一次見到他,畢竟隔著簾子,臣子是看不見太後真容的。
太後本來則能在科舉殿試中,麵見今科士子,尤其是排名前列的,但她那時急於糾正八大王的過錯,放權給了趙禎,以致於也沒見到人。
此時珠簾之後,劉娥輕輕揉了揉眉心,振作精神,打量著來者。
一位英氣勃勃的少年郎印入眼簾,即便頭微微低垂,保持恭敬,腰杆依舊挺得筆直,有種朝氣蓬勃的出眾氣質,不得不說,見慣了年老的臣子,這位看得無疑更讓人舒心。
劉娥開口讚譽:“狄公之賢,北鬥以南,一人而已!狄卿聰敏通達,一心利民,亦有狄梁公遺風啊!狄卿可知,泗水縣彌勒教壇,已無百姓祭祀了?”
狄進道:“興修水利,墾辟荒野,軍民並豐,乃國之大事!泗水得縣令張廷讚所領,各地鄉紳所助,治理水患,整理耕地,變廢地為良田,百姓有安居之所,自不會受邪教蠱惑!”
“此正途也!”
劉娥微微頷首,又輕輕歎息:“然多有求功心切之輩,不顧百姓安危,一意圍剿,要將今日之良民,逼迫成明日之逆賊……”
狄進應了一聲:“是。”
劉娥話鋒一轉:“陳公權知開封府時,屢破要案,多有狄卿相輔,老身觀案卷,遼國諜探在京師秘立了一處‘金剛會’,可有此事?”
狄進回答:“根據目前所獲賊人的口供,確實有這麼一個諜探組織的存在。”
劉娥直接將兩者聯係起來:“這便是又一處‘彌勒教壇’了,國朝穩定,民心思安,那點陰謀鬼祟,又如何值得大動乾戈?”
此言確實是正理,如果國家興盛,國力強盛,區區幾個陰謀行事的諜探,自然撼動不了大勢,生不出風波,可但又說回來了,彆說古代的封建王朝了,就算是後世各個國家,都有各自的社會矛盾,真要被鑽漏洞,也是防不勝防……
所以劉娥接著道:“然這等賊子,又不可放任自如,狄卿以為,該對‘金剛會’如何處置?”
結合之前的重臣爭辯,狄進已經清楚了此次談話的關鍵。
毫無疑問,劉娥是不希望看到機宜司壯大的,但之前遼人諜探確實興風作浪,又沒有理由反對,便準備從另一方麵加以遏止。
曹利用將機宜司搬出來,跟皇城司打擂台,太後就準備將他搬出來,跟機宜司打擂台。
前麵兩個至少是組織,後麵乾脆是個人,這實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狄進有意沉默了片刻,才微微苦笑著道:“不瞞太後,臣對於‘金剛會’亦有執念,仔細搜尋,然根據案犯交代,這個諜探組織早在澶淵之盟前後,就已潛伏,至今已有二十載,一舉一動極為謹慎,乞兒幫丐首被擒後,會中成員就與之徹底斷了聯係,臣亦無法抓到他們蛛絲馬跡……”
劉娥聆聽,末了道:“如此說來,狄卿也沒有把握抓住‘金剛會’的賊子了?”
狄進直接道:“確無把握。”
劉娥道:“狄卿一人無把握,若有國朝精銳相助,又當如何?”
狄進怔了怔,突然明白,自己還是小覷了這位執政太後,對方的目的不是打擂台,是要摘果子,曹利用成立了機宜司,劉娥則要把機宜司掌控在自己手中,立刻道:“臣年少,恐難當重任!”
劉娥嘴角微揚:“晏學士如狄卿這般年歲,已得先帝所信,擔當重任,狄卿不必妄自菲薄!”
說實話,狄進的年齡之所以沒有遭到明麵上的非議,就是因為朝堂上有晏殊在前麵頂著,相比起當年真宗對晏殊的寵幸,如今趙禎對狄進的照顧還真稱不上簡在帝心,但問題是,如今那位天子的老師,卻是被貶官外放的,以這位舉例,一方麵是解圍,另一方麵無疑也是敲打。
狄進卻好似沒有聽懂,依舊是那句話:“臣年少,恐難當重任!”
你有本事就先貶晏殊再貶我,看看趙禎炸不炸毛!
劉娥的神色又恢複沉靜,卻又轉到了另一個話題上:“狄卿在兗州時,擒獲渤海王族大榮複,此人請求歸附國朝,希望招安?”
狄進抿了抿嘴:“是。”
劉娥道:“機宜司初立,若有這麼一位熟知遼人底細的渤海遺民任職,對於抓捕遼人諜探,可有助益?”
狄進念頭百轉,想到了各種推諉之策,但最終還是摒棄了僥幸,認可道:“太後聖明!自有助益!”
劉娥微笑:“國朝用才,當各儘其能,狄卿要好好教導一番這位渤海王族,擒賊建功,不要辜負臣民予他的一番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