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
中書省,政事堂。
一眾宰相執政端坐在自己的座位,批閱著手中來自於朝廷各部,天下各州呈交中書的劄子,關乎數千萬百姓的生計,可能就在他們筆尖的移動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曹利用也位於其中。
身為樞密使,他其實應該在掌管軍政的西府樞密院坐班,東府中書省則是掌管政務的地方,可但凡遇到要事,兩府重臣還是會聚一聚的,不會那般涇渭分明。
然而當真正聚眾議事時,聽得曹利用洪亮的嗓門,甚至時不時搶白首相王曾的話,其他人不免暗暗皺眉。
曹利用和王曾的矛盾,早就不是秘密了,最初始於爭位次,如朝廷各種謝恩儀典時,唱名的先後,座次的擺放,都很有講究,王曾任副相時,按照規製,地位已經在那時的樞密使曹利用之上了,但曹利用霸道地排座在前,後來王曾正式升任宰相,曹利用還想借著功勳舊臣的資格,壓對方一頭,結果被王曾巧妙化解,曹利用仍然覺得很不服氣,“班既定,而利用怏怏不平”。
直到後來張耆升為樞密使,曹利用擔心這個人要取代他,才收斂了一段時間,但很快發現張耆完全爭不過自己,地位依舊穩固,又囂張起來。
所以此時此刻,明明機宜司上報的是犯人不幸身亡,曹利用卻要直接定性:“老夫還是這番話語,賞罰不均是朝廷大忌,機宜司擒獲賊人,驗明真身,乃契丹人無疑,此等賊子入我國朝,定是圖謀不軌,還不知要掀起多大動亂,幸得機宜司查敵在先,將其擒獲,如何能不賞?”
王曾語氣沉穩堅定:“戰前偵知,機宜行事,方為首要,機宜司雖擒獲契丹人,然未定身份,未得口供,便是未見事功,遽蒙恩澤,恐致人言啊!”
“國朝承平,已非戰時,曾經那套敘功之法,早該改一改了!”
曹利用大手一擺,他常常將自己的功勞掛在嘴邊炫耀,但為麾下爭功時馬上又靈活地變更:“這等遼人諜探,多死硬頑固,擒獲本就是功勞,若挖不出更進一步的情報,就不得獎賞,豈非冷了上下之心,日後誰還願意奮力擒賊?”
這明顯是偷換概念的詭辯,王曾卻不再與其爭辯。
在機宜司的事件中,王曾身為群臣之首,本就處於中立的一方,他既不認可曹利用借題發揮,咄咄逼人的攬權姿態,也不願看到太後摘果子,將機宜司收歸己用,所以點到為止。
那麼理所當然的,接下來出麵對峙的,就是兩府裡最堅定的太後黨張耆了:“曹樞密,機宜司是你力主重建,自是願意為部下爭功,然朝堂也有法度,功就是功,過就是過,總不能莫名死了重要的囚犯,也不聞不問!何況機宜司還多有排外,太後任命的提點大榮複,被他們擠兌得都無法待下去,這也是立功的表現麼?”
麵對這番質問,曹利用斜了張耆一眼,開始對人不對事:“政事堂中,張樞密還是稱老夫為侍中為好,不然兩位樞密使,倒是教幾位相公分不清了!”
這話不僅居高臨下,更帶著羞辱的意味,雖然兩人也是一貫的不和,但張耆也沒想到曹利用會這麼說,麵色頓時變了。
然而就在這時,陳堯谘開口:“曹侍中要為機宜司定功,不知以何名?”
曹利用眯了眯眼睛,倒是沒想到陳堯谘也會出麵反對自己。
這位剛入兩府的樞密副使,資曆和威望相對最淺,他是半點不懼的,但對方之前權知開封府,抓獲了不少要犯,遼人諜細在官家生母案件中的推動也是對方查明的,機宜司實質上是摘了這位的果子,多少有些理虧,何況一位樞密使,一位樞密副使都站出來與他對著乾,不免給東府看了笑話……
有鑒於此,曹利用乾脆不答,一錘定音:“昔日澶淵之盟,今日機宜察事,老夫這一輩子,便是與遼國耗上了!接下來的禦前奏對,亦是這番話語,一切聽從太後與官家定奪便是!”
眼見這位又開始倚老賣老,一群宰執重臣眉頭微皺,不願跟著對方的節奏走,也乾脆閉上了嘴,重新低下頭,看向桌案上的奏劄。
曹利用得意地揚了揚嘴角,拿起手中的劄子,隨意地翻開,發現是外交奏報,遼人的使節團又要來了。
按理來說,接待使節並非樞密使的工作,但恰恰是曹利用的過往經曆,出麵接待過不少次遼人使節團。
當年宋遼交戰,真宗派曹利用去議和,要求是不割地,遼人就算索取百萬貫,也可以答應,“如事不得已,百萬亦可”,但寇準聽到之後,又把曹利用叫過去,告訴他如果敢答應遼人的非分之想,回來就殺了他。
等到談判回歸,問到錢財多少,曹利用緩緩豎起三根手指,真宗看了險些暈倒,顫聲說著,三百萬貫未免也太多了,結果曹利用回答,不是三百萬,不是一百萬,是三十萬。
這等欲揚先抑的大喘氣,果然讓真宗龍顏大悅,從此之後曹利用平步青雲,十幾年間就做到了樞密使之位,談不上權傾朝野,也是威勢赫赫。
所以他能看得起誰?
自從寇準、丁謂去後,如今的滿堂宰執,皆插標賣……皆後輩爾!
言歸正傳,宋遼兩國自從成為兄弟之國後,使節來往頻繁,不僅是正旦等重要的節日,天子、太後的壽誕,雙方都要派使臣去賀禮,到了後麵想要成為兩府重臣,出使遼國也成為重要的資曆之一。
遼國那邊同樣如此,來宋的都是有一定地位的貴族,回去後往往會受到重用,也不好對付。
此次的使節團,就是衝著太後的生辰來的,如今是十月中旬,劉娥在十一月下旬過生日,使節團確實該帶著禮物抵達,那就安排接待唄,反正又不是頭一回了……
曹利用不經意地看著,然後發現此次的遼國正使蕭遠博,還特意寫了一封私人書信。
裡麵的言辭十分客氣,先是一番仰慕國朝的讚詞,接著提到了他的兒子:“犬子心性頑劣,不服管束,一向仰慕貴國京師繁華,偷偷出了使節團,提前來汴梁遊覽,望尋到後,善待之!”
信後麵具體描述了他兒子的體貌特征,還有隨身帶著的物件。
曹利用露出明顯的不耐之色。
這種事情聽起來荒謬,實際上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自從兩國停戰後,遼還真有不少貴族子弟,跟在使節團裡來宋旅遊,參加上元節等熱鬨的民間節日,曆史上據說遼帝耶律洪基當太子時,甚至跟著使節團偷偷跑來汴京玩耍。
宋廷對此挺頭疼的,不讓他們來吧,顯得國朝沒氣度,但讓這群遼國貴人來,又往往會亂了規製章程,接待的官員被攪得一個腦袋兩個大。
“交予鴻臚寺去辦吧!”
曹利用也感到不耐,準備交給下麵的官員多多曆練,大筆一揮,加以批閱。
可就在他將書信放到旁邊,準備忙下件事情時,眉頭一動,臉色陡然凝固,重新將遼國正使的信拿起,速速掃了一遍,馬上起身。
在其他宰執莫名的注視下,曹利用走出政事堂,喚來心腹,將信件遞了過去:“去機宜司,將此物交予劉知謙!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