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同為並州人士的楊文才,字輝博,楊延昭的嗣子。
楊文才定了定神,開口喚道:“狄相公……仕林兄!仕林兄!”
狄進側頭,減緩馬速,來到車邊,讓馬兒與車廂並行:“輝博,你身體還未康複,好好休息吧!”
楊文才從袖中取出信件,眼眶一紅:“我看到信了,楊某的妻兒此番能脫得大難,多虧仕林兄救命大恩!”
“是機宜司救出了你的家人!”
狄進道:“你既然選擇信我,不惜冒險來京師,送上那份諜細的名單,我就理應讓機宜司儘全力營救!”
楊文才苦笑著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仕林兄了,名單是一個陷阱,我那時不僅僅是為了家人,也是意識到了不妥,將名單撕碎吃下肚中,又擔心你們不信,才會……才會裝瘋賣傻!”
狄進眉頭一動。
楊文才大半年前來京師尋他,據說手中握有一份名單,但不等他見到自己,就被家中的姬四娘和狄尊禮驚走,想要去開封府衙報官,賊人又將之擄走,救出後名單消失不見,人卻瘋了。
裝瘋很明顯,但當時以為是楊文才在並州的家人同樣被綁架,不敢說出名單的下落,這條線,交予了機宜司追查。
不久前機宜司搗毀了一個賊人的據點,將其家人救出,本以為此事塵埃落定,現在聽了楊文才的坦白,狄進倒是有了興趣:“怎麼說?”
楊文才道:“我也是後來才想清楚的,那些賊人故意放出消息,讓我在晉陽書院裡獲得了那份真真假假的名單,然後一路逼迫,讓我入京,為的不是避免名單暴露,而是恰恰要讓名單驚動朝廷!”
狄進道:“名單上有哪些人?”
楊文才沉聲道:“多是河東武將勳貴的子弟,尤其是折家和曲家,不少子弟都在上麵,汙蔑他們心慕李氏……”
頓了頓,楊文才聲音壓低,補充道:“麟府折家,就是黨項人出身,但他們一族從我朝初始,便歸附朝廷,跟契丹、夏賊都有深仇,而遠一些的鎮戎曲家,也有黨項血脈……”
狄進語氣平和:“你可知我為何一力主張‘和黨項’,在前線劉將軍大敗了李德明後,依舊毫不動搖?”
楊文才趕忙道:“願聽仕林兄教誨!”
“不必如此!”
狄進擺了擺手:“其實沒什麼高深的道理,就因為河東、陝西一帶,番人部落數不勝數,在邊境軍州中,看不到蕃人才是怪事,麟府折家、鎮戎曲家,是黨項人出身,反倒是正常!難不成為了這個身份,就要懷疑他們?這豈非把那些忠於國朝的將士往外推,令親者痛仇者快?”
“是!是!”
楊文才鬆了一口氣,實際上他剛才有一句話沒說,楊家有一位老太君,本姓就是折,正是麟府折家的女兒,所以楊家將真要算,也與黨項人有關聯。
狄進對此了然於胸:“西夏人引誘河東的將領子弟不成,才會使這挑撥離間的詭計,一旦成功,那才是真正動搖了河東的防線,予了賊人可趁之機!你的處置很對,那份名單就該毀去!”
楊文才徹底放下心,咬了咬牙,在馬車上躬身行禮:“狄兄若看得起楊某,楊某願為幕僚,為伱效力!”
幕僚的出身,大多是考不上進士的落第士子,科舉入仕這條路不成,便在高官權貴身邊做事,得了賞識,日後若有機會,得官身舉薦,也是一條出頭之日。
楊文才曾經有雄心壯誌,希望能憑借自己的本事高中進士,在那些看不起他的楊家人麵前挺直腰杆,享受武人對文臣的巴結。
可經過這些年的努力,他也漸漸醒悟了,河東每屆進士的稀少,不是沒有道理的,相比起南方的學子,河東和陝西的文教確實不興,他又不是那種天賦卓絕之人,與其不死心地繼續考,不如攀上這條通天之路!
現在他還能借助當年的幾分交情,平日裡稱呼一聲仕林兄,若是再扭扭捏捏,用不了十年,恐怕隻能稱相公了!
狄進沒有假惺惺地推拒,而是頷首道:“輝博,你有才乾,也知分寸,當年做過錯事,但在重利麵前主動收手,亦是難能可貴,如今我去的麟州,又是楊家的祖籍,你若能來幫我,我當然願意!”
麟州在北宋時又有一個稱謂,叫“楊家城”,這要追溯到後晉石敬瑭時期,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了契丹,麟州那時就靠近契丹占領區,為了對抗契丹人,楊宏信自立為麟州刺史,然後其子楊重勳、孫子楊光,三代都是麟州的地方最高長官。
楊業楊無敵,原名楊重貴,就是楊重勳的哥哥,楊宏信的另外一個兒子,所以楊業這一脈固然是並州人士,但楊家在麟州同樣是地方上的豪族,而不遠處的府州,又是折家軍、佘老太君的故裡。
“相公言重了!我身體無礙,願先行一步,去往麟府探一探路!”
楊文才心頭狂喜,馬上改變稱呼,準備行動起來。
且不說楊家、折家這一輩並沒有出什麼朝廷要臣,僅僅是地方豪族,即便有,與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天章閣待製,河東路經略相公,甚至能與遼國便宜行事的一方大員相比,也是不值一提。
所以狄進是給楊家,給他這個嗣子一個機會,當然要好好珍惜這個幕僚的機會!
他要探的不止是麟州楊家,還有府州折家,乃至當地更多的情況。
正如呂夷簡入兗州前,呂氏幕僚早早上路,將當地第一手情況,源源不斷地稟告過來。
狄進如今也享受到了這份待遇,事實上他早有了安排,但楊文才的身份確實不同,這個行事不擇手段,卻又能牢牢卡住底線的真小人,或許能發揮與眾不同的作用:“帶上鏢局的護衛,到了當地後,與機宜司取得聯係,保護好自己!”
“是!”
楊文才再度躬身,在馬車上拜了拜,然後縮回了車廂裡。
不多時,數匹馬護著這輛馬車,離開車隊,加快速度,朝前飛馳而去。
“假名單……”
狄進稍加沉吟,轉過頭,看向中間的馬車。
正常情況下,位於車隊中間的馬車都是重要的人物,一般是父母親長,但此行車隊並無長輩,位於中間的,倒是一輛押送犯人的特製囚車。
狄進到了車廂邊上,數名機宜司的精乾護衛閃了出來,又默默退下。
而打開車門,又是兩名守衛,然後才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缺了一條腿,雙臂被束縛著,對麵則坐著一位麵容溫和的僧人,同樣戴著枷鎖,正是寶神奴和悟淨。
狄進對著悟淨頷首示意,再看向寶神奴:“在牢內關了兩年,出來透透氣的滋味如何?”
“感覺當然好!”
寶神奴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露出享受之色,咧嘴道:“閣下竟然敢將我帶去河東,看來對於‘組織’的‘司命’,是真的重視極了,想要從我嘴裡挖出此人的隱秘,確定這位‘組織’的首領到底藏在西夏何處麼?”
“你莫不是在牢內關久了?此言有失水準啊!”
狄進笑了笑:“我若真是對那位‘司命’重視至極,反倒不會將你帶出來,省得顧此失彼,節外生枝!”
寶神奴眼睛一眯:“那你帶我一起北上,是為了對付‘金剛會’?”
狄進道:“‘金剛會’初代的六張席位,‘他心’燕哥病死,‘天眼’敵隱、敵烈被你送入‘組織’成為‘肉傀’,這件事背後或許還有些隱秘,不過你們那些勾心鬥角,我也懶得理會,‘天耳’楊管事在遼庭刺殺被誅,如今隻剩下‘神足’盧管事了……時隔兩年,你還能掌控昔日這位忠心的下屬麼?”
寶神奴麵無表情:“不能……又如何?”
“不如何,隻是我要收拾‘金剛會’的殘部,還真用不到帶你一起北上,有燕三娘就夠了……”
狄進道:“對了,去年‘金剛會’的殘部還在河東生事,設計出一份假名單,汙蔑身懷黨項血統的河東武將子弟,有勾結夏人之意,結果都未到朝上,名單就被識破了,‘金剛會’的二代成員,很不成器啊!”
寶神奴臉上不見喜怒:“那不是正如了閣下之意麼?既然這群人不成氣候,狄三元……嗬,現在該稱經略狄相公了,置之不理便是!”
“那倒不至於,我此行河東,還是要順手將之掃滅的!”
狄進微微一笑:“說了這麼多,想明白我為何要帶你北上了麼?”
寶神奴道:“願請教!”
狄進道:“我們漢人有個習俗,叫落葉歸根,客居他鄉的人,年老了終要回到本鄉,家鄉的山水,族裡的老幼,就是自己的根,即便死了,也可以守望著親人,保佑著家鄉!”
“你們契丹人原來是遊牧民族,居無定所,自是不會有這等風俗,不過後來侵占燕雲之地,向中原王朝學習禮法製度,多少也有了些改變……”
“寶神奴,你來我國朝近三十年了吧,半輩子都在這裡,臨終之際,不想回遼國看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