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慈氏奴怔住:“你說什麼?”
劉六符的臉色徹底變了:“狄經略,我們不是此意,兩國太平來之不易……”
“不必說了!隨我來吧!”
狄進站起,舉步朝外邁去,蕭慈氏奴早已不耐煩,起身跟上。
走著走著,依舊是腥臭的血氣率先撲麵而來,為接下來要見到的畫麵起了鋪墊,可即便如此,當眾人來到寨中廣場,當那一幕映入眼簾,還是震驚得無以複加。
“堆起來……真的堆起來了!”
楊懷敏胸膛劇烈起伏,雙手緊緊捏住大腿,將那聲尖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剛剛還有些奇怪,狄進為什麼要沏茶招待對方,人都殺光了,先禮後兵又有什麼意義呢?
直到此時才明白,維持最基本的外交禮儀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則是為了爭取時間。
爭取堆京觀的時間。
此時的廣場上,已經沒了扒屍體的士兵和民夫,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赤裸的屍體堆疊在一起,壘成的一座小山。
實際上,相比起當年宋軍北伐失敗,被遼國堆起來的京觀,這區區幾百人的規模,完全是小巫見大巫,可依舊是殘忍血腥,衝擊性十足!
“嘔!”
劉六符本就是文人,遼國科舉考出來的進士,家世又不凡,哪裡見過如此場麵,捂了捂胸口,終究沒能忍得住,快步到了邊上,發出乾嘔的聲音。
“唔!”
蕭慈氏奴的表現稍稍好一些,畢竟身為契丹貴族的他,還親手打死過奴隸,見血的場麵沒少見。
可此時此刻,見到滿是契丹發飾的屍體堆疊,尤其是最上麵那顆熟悉的疤痕腦袋,他整個人依舊顫抖起來,剛剛囂張的氣勢徹底消失不見。
相比起來,楊懷敏屏住呼吸,卻是最早緩過來的,看了看乾嘔的劉六符,再斜了斜顫抖的蕭慈氏奴,眉頭一揚。
這表現,怎的還不如自己?
“犬父犬子。”
狄進暗暗搖頭。
曆史上遼興宗曾兩次征西夏,兩次都是蕭惠領兵,第一次被李元昊大敗,除了遼軍輕敵,中了誘敵深入的計策外,又有幾分天時之利,戰場突發沙塵暴,飛沙迷眼,陣形大亂,夏軍乘機反撲,遼軍大敗;
第二次攻夏,則是李諒祚繼位後,蕭惠敗給李元昊,卻又根本看不起這個年輕的夏主,輕敵托大,一路行軍,營地不紮下,甲胄不穿戴,直往西夏腹地衝,結果中途遭到夏軍突襲,再度慘敗,其子還戰死……
嗯,戰死的正是蕭慈氏奴,也是憐惜蕭惠兒子戰死沙場,遼興宗才沒有怎麼責罰蕭惠,下詔釋免其罪。
現在這位養尊處優的蕭慈氏奴,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親衛,化作血汙的屍體,堆在宋人的堡寨中,顫抖半晌,呻吟著道:“你們宋人,要與我大遼,開戰麼?”
相似的話語,語氣已是大不相同。
之前是帶著高高在上的氣勢,滿是威脅,篤定了你不敢再戰;
此時則滿是驚怒交集,甚至有一絲壓抑不住的惶恐與不安。
你真的要戰?
狄進淡然開口:“蕭將軍這話,我卻是不太懂了,遼人盜匪三番五次侵我邊地,我邊軍將之剿滅,隻是安邊守地,又非耀武揚威,談何全麵開戰?”
“不!不是這個意思!”
蕭慈氏奴趕忙擺手:“本將軍可沒說全麵開戰……”
狄進不再用契丹語跟他對話,開口喚道:“劉軍議!劉軍議!”
不遠處的劉六符其實早就乾嘔完了,隻是背對眾人,麵容複雜。
站在大遼的角度,他應該對此事義憤填膺,但站在個人角度,他又深恨蕭惠這等契丹貴族不將自己當成同僚對待,那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甚至動手打罵的態度,簡直就像是對待奴隸。
所以在目睹蕭惠的親信蕭十四領軍戰敗,竟被宋人全數誅殺,屍體還壘起來展現武力後,這位漢族遼臣的內心深處,竟然升起一個念頭:“死得好啊!”
而聽到呼喚,劉六符直起腰來,歉然地走了過來,拱手道:“外臣失禮,還望狄經略、楊走馬見諒!”
狄進不以為意:“這群無惡不作的盜匪,就在此處了,貴國如果要將屍體帶回去,可於明日派來人手,若是再遲,為了避免疫病傳播,屍體將被處理掉。”
劉六符嘴動了動,最終擠出一個字來:“好!”
蕭慈氏奴還想再說什麼,劉六符卻已經拉住他的袖子,有了這個台階,蕭慈氏奴隻是咬牙切齒了一番,怒甩袖子,轉身離去。
狄進也不相送,開口道:“經過此番見麵,楊走馬可有感觸?”
身後的楊懷敏終於恢複了言語功能,低聲道:“老奴覺得,遼人……遼人似乎並不是想象中那般凶惡可怕?”
“說得好!”
狄進頷首,微微一笑:“請楊走馬幫我做一件事如何?”
楊懷敏熟練地彎了彎腰:“哎呦,這哪能用請呢?狄相公儘管吩咐便是!”
狄進道:“楊走馬客氣了,伱站在寨頭,目送遼人離去便可。”
“好!好!”
楊懷敏顛顛地去了。
狄進目送這位監軍的離去,眸光閃了閃。
宋朝的政治環境,文臣除非造反,不然是殺不了的,隻能貶官到海南吃荔枝,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讓對手身敗名裂,還能連累族人,比起殺頭更加折磨;
武將也多為戰死沙場,不然即便戰敗,亦是貶官了事,甚至起複的速度更快。
唯獨陣斬太監,某種程度上是政治正確,天子用內官監視軍隊的同時,一旦出了事,這群內官也是最好的替罪羔羊,用以排解朝中文武不滿的情緒。
所以楊懷敏被選為監軍,恰恰證明了太後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如果是親信,絕對不會在這個敏感關頭派到前線,此人如果真的敢大力掣肘前線的戰事,說不得就要拿他的腦袋祭一祭旗!
現在楊懷敏真的怕了,這個監軍反倒有用起來,對宋廷內部,可以將遼人外強中乾的表現稟告回去,對於遼國嘛,同樣是一種震懾。
此時出了寨子,遼國一行翻身上馬,劉六符回頭觀察,突然身體一震:“將軍快看,是那個監軍!”
蕭慈氏奴轉頭,看向那如一杆槍立在寨頭,冷冷相送的楊懷敏,眼中浮現出了不可思議:“宋人的監軍,不是宦官麼?”
什麼時候,連宦官都能硬起來了?
宋人就這般不惜一戰?
倘若南朝真有如此決心,陛下又年邁病重,朝中派係分裂嚴重,是否要重新衡量兩國的局勢?
“駕!駕!”
蕭慈氏奴腦海中想著這些,身體早已開始策馬飛奔,好似逃命一般遠遠地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身後的劉六符撇了撇嘴,深深地凝視了這座邊境的雄關堡寨,拍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