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進眉頭微動,機宜司稟告的也是三批使者,這位同判顯然是消息靈通之輩:“你是如何處置的?”
孫霖早有準備:“狄相公容稟,下官靜觀其變,未作處置!”
狄進不動聲色:“是何緣由?”
孫霖道:“原因有二。”
“首先,這些夏州使者身份不高,並非夏賊李德明麾下的臣子,隻是黨項商賈,往來兩州,即便拿下,也定不了乜羅的重罪!”
“其次,乜羅狡詐,對於夏州來客頗多敷衍,並未給予任何回應,我們若是強行拿人,反倒顯得過於重視,讓番人有了與官府對抗的底氣,愈發驕橫!”
狄進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孫同判所言有理,這些試探往來,誰先沉不住氣,誰就會落於下風,你做得很好!”
這位能了解得如此清楚,顯然在乜羅的部族裡麵有著眼線,此時不亢不卑地講出,也是展現出了身為副手的存在感。
同判與知州,既有上下尊卑,又要分庭抗禮,任何一位有才乾的官員,都會如此為之,孫霖確有此意,眼見這位主官大度,趕忙見好就收,放低姿態:“狄相公謬讚,乜羅勢大,下官也是不敢貿然行事,影響了大局!”
狄進接著問道:“乜羅現在何處?”
孫霖道:“就在昨日,此人突然宣布閉關,為番人各部的風調雨順祈福!然名為祈福,實則並不在主帳之中,不知藏於何處,具體緣由,下官亦不知情……”
“哦?”
狄進視線轉動,看向屬官:“你們可知乜羅為何在這個關頭,作此行徑?”
洪朗眼見孫霖的自作主張,沒有觸怒這位經略相公,率先應道:“下官以為,這是畏懼狄相公,我朝能在雁門關外,殺得北虜不敢進犯,區區西羌番民,又算得了什麼?”
狄進微微點頭,麵色如常,看向其他人:“諸位以為呢?乜羅如今的舉動,對於朝廷是利是弊?”
有了前兩人的暢所欲言,其他官員也不甘落後,紛紛闡述起自身的見解。
“自是有利,番人各部沒了首腦,若是再有與西賊往來,助紂為虐的,直接滅去幾個部族,絕不能任由他們囂張跋扈!”
“倒也不能這麼說,乜羅在時,我等隻要安撫住這個番人首領,便可維持平和,乜羅一閉關,各番族沒了統一的號令,更加不可約束!”
“那就趁著夏賊不敢進犯,先將乜羅拿下,此人突然消失,定是圖謀不軌,不可任其生事!”
……
一輪下來,狄進對於麟州班底,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知州和同判,確實是一地的正副官員,執掌大權,但這兩位主官調任頻繁,相比起來,其下的屬官看似品階低微,往往在衙門裡麵紮根更深,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就比如兗州的節度判官楊泌昌、節度推官鄭茂才、錄事參軍何金水,在當地的權勢都不容小覷。
而以節度判官洪朗為首的七名屬官,情況又不一樣。
終究是鎮守苦寒邊境,不比內地那般風花雪月,悍勇剛強之氣一眼可見,這其中有一味輕視番人,從字裡行間就能聽出剝削壓迫,加劇矛盾的;有躍躍欲試要對番人動手,賺取功勞的;也有認為乜羅突然閉關,是另有圖謀的,該先下手為強。
相比起他們,同判孫霖對於麟州上下事務極為了解,知己知彼的同時,更加謹慎持重,對於乜羅的突然閉關,並不覺得是退讓之舉,反倒極為戒備。
“好了!”
狄進抬起手,堂內很快安靜下去,眾人的視線彙聚,就見這位麵容年輕,氣度威嚴的知州沉聲道:“在不少人心中,雁門關外的遼軍何等威勢,如今懾於我朝越來越強盛的國力,都不敢輕舉妄動,區區羌民小族,哪用放在眼中?”
“可事實上,往往壞了邊關大局的,就是這些容易被忽略的羌民小族!”
“何況莫要忘記,他們固然是羌民,是黨項,是吐蕃,但同樣也是我朝的子民,有著我宋人的戶籍!”
“不思教化,化夷為漢,卻直接視作邊陲統治的一顆顆毒瘤,恨不得趕緊動手剮去……”
“一旦邊地官員有了這類想法,番人哪怕原本不想反,隻盼著安穩活下來的,最後也會被逼反!”
狄進的話語回蕩在堂內,鏗鏘有力:“我初來乍到,未免諸位誤會上命,在此強調,番人也是我國朝的子民,如果動亂了,該鎮壓自然鎮壓,但若是想要借此機會逼反他們,用這些人的腦袋去換功勞的,休怪我不留絲毫情麵!”
堂內鴉雀無聲。
眾人麵色逐漸變化,直至噤若寒蟬。
狄進卻還不放過,視線直接盯了過去:“洪節判?”
麵對年長的同判,洪朗都是敢頂一頂嘴的,但麵對這位知州,洪朗臉色發白,卻是不敢有絲毫異議,猛地起身抱拳:“明白!下官明白!”
“是!狄相公說的是!”“下官遵命!”“絕不逼反番民……”
孫霖是最後一個站起身來答話的:“狄相公所言極是,對待番民,正該以教化為主,安定各部!”
平心而論,他聽到一半時,是暗暗鬆了一口氣的,這位經略相公對於番人的態度居然與自己一致,都是求安定番人部落,而非動輒舉起屠刀殺戮。
但聽到最後,也不免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雖說知州是一地主官,可新上任就有如此赫赫威勢,實在少之又少,有的知州甚至到卸任,都隻是個名義上的主官呢,這位實在太強勢了!
狄進正是要這樣的霸道。
如果是副手同判,他會彎彎繞繞,收斂鋒芒,但身為知州,以往可是稱郡守、太守、刺史的,宋朝知州的權勢削弱,就與各方麵的製衡有關,現在是戰時,麵臨前線的壓力,就該說一不二!
再者他身為河東路經略安撫副使,有正使杜衍力挺,又得機宜司收集情報,遍布眼線,這份權勢與職責,哪裡還需要與屬下虛與委蛇?
麟州隻能有一個聲音,無論私底下怎麼想,在行動上麵,他的意誌就是麟州上下官吏的意誌,並且要在最短時間內貫徹到位!
“請各位大師進來!”
立威之後,狄進拍了拍手掌。
腳步聲傳來,在楊文才的帶領下,一群僧人魚貫入內,來到大堂上,個個寶相莊嚴,扮相上佳。
狄進起身,對著眾僧合十行禮:“諸位此番下山教化番民,消弭戰禍,實乃功德無量,我敬諸位大師,事後必向中書,請下紫衣!”
宋代僧侶,如果有譯經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可以得賜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
這份尊榮,非高僧大德不與,但實際上,隻要有親王、宰執或地方監司官舉薦,就能由中書門下頒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此言一出,即便以眾僧的涵養,心頭亦是難免大喜,齊齊還禮,聲音柔和:“阿彌陀佛!狄相公有命,我等本就不敢推辭,如此慈悲為懷,化乾戈為玉帛,其善莫大焉!”
狄進又看向州衙官員:“番人雖多崇佛,然也有念佛而逆佛,口誠而心不誠者,諸位大師行走各部族時,你們要全力配合,而若遇那等冥頑不靈之輩,也不必客氣,務必全了教化之功,明白麼!”
“原來如此!”
洪朗剛剛是有些被嚇住了,一位經略相公的厲聲警告,還是極有威懾力的,但心頭也多有不服。
不讓他們逼反番民,而是要當作國朝子民,化夷為漢,說來容易,怎麼實施?
可此時此刻,看著一群方外僧人為了穿紫衣,眼巴巴地聚於堂中,準備以佛法教化那些桀驁不馴,不乖順聽命的番民,洪朗終究生出了敬佩之情,與其他官員一同語氣洪亮地應道:“謹遵相公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