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夏,榮城。
“頭好疼。”
餘秋堂睜眼,看到小侄子餘小偉倔著脖子,正跪在地上挨打,後背血痕累累。
抽他的男人五十多歲,上身赤膊,下身穿著黑色粗布短褲。一隻腳拖著黑絨麵的千層底,另隻則光腳踩在地上,手裡緊握浸水麻繩,眼睛瞪得像銅鈴。
“好的不學,偏學人偷東西,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是讓你做這種事……你瞪我做什麼,還瞪?!”
男人鞭子再次抽落。
一個瘦小的女孩卻突然撲過來,趴在餘小偉背上,拚命搖著頭哭喊:“爺,你不要打我哥了,都怪我,我給我哥說肚子餓,他才帶我去挖紅芋……”
是餘小偉的妹妹,餘小雲。
男人鞭子沒收住,抽在餘小雲身上,他手微微一抖,拉起她甩在邊上,又指著餘小偉吼道:“說,你認不認錯?!”
鞭笞聲讓餘秋堂徹底清醒。
凶神惡煞的男人,正是他死去多年的父親餘得金,此時發生的,是老餘家一件天大的悲事。
當時,兩個孩子被冤枉偷了生產隊紅薯,父親餘得金當著外人麵狠狠抽了餘小偉一頓。
當夜,倔犟的餘小偉想不開,用抽他的麻繩吊死在餘得金窯門口,當時還他沒過十二歲。
隻是,這事發生在1984年夏秋交接期,已是隱入塵煙的往事。
餘秋堂隻記得他和孩子們翻看著老舊相冊,從夾層掉出張父親照片,下個瞬間就已重回到這裡。
耳旁的斥罵聲,孩子的哭聲,風吹過梧桐樹葉“嘩啦啦”的晃動聲,都變得遙遠。
他並無太多回到年輕歲月的喜悅,反而覺得很荒誕,辛勞半生,好不容易能過上悠閒退休生活,這下一折騰,又要重新來過。
他真的很煩。
一煩,頭更疼了,那些被塵封的記憶快速刺入腦海。
餘得金是名木匠,手藝相當不錯,十裡八鄉人人稱讚,寧願多花錢也願意讓他做活。
他一生娶過三個老婆。
大老婆為他生了三姑娘,沒有一個帶把的,他念念叨叨的不行,老婆一氣之下跟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跑了。
餘秋堂母親是第二個老婆,二婚,來時帶著個兒子,後麵又生了餘秋堂,沒幾年她便倉促過世。
餘秋堂的侄子餘小偉和侄女餘小雲,都是母親來時所帶兒子的孩子,嚴格來說並不是餘家人。
餘秋堂母親去世後,很快有了後媽。
母親去世的早,父親又武斷粗暴,後媽陰陽怪氣,導致餘秋堂性格偏內向,甚至有點懦弱,保護自身都困難,更不說護著侄子和侄女。
今天他之所以腦袋疼,就是因為阻攔父親打餘小偉時被推倒,碰到院子裡的石桌腿,磕破了後腦勺。
這檔子功夫,餘小偉又被狠狠抽了幾繩,餘小雲被丟開又衝過來,也被收不住的繩子抽在臉上,頓時一道滲血的紅條。
她疼得咧嘴就哭,卻又不願意放開。
“你一邊去,讓他打,把我打死算了!”
餘小偉自己被打一聲不吭,可看相依為命的妹妹被打頓時心疼,一邊扯著妹妹朝邊上推,一邊責怪她。
“還嘴硬是吧……我讓你嘴硬,不知悔改!!”
或許是為在村乾部麵前表現,餘得金不能容忍這個家還有“忤逆”他權威的存在,再次揚起繩子準備抽。
手指粗的麻繩用水浸透,抽在人身上格外疼,餘秋堂自小就挨過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