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孝服的時候,餘秋堂隻換了半截孝。
他是侄子,隻需要做到這點就行。
但餘春杏因為頂著喊天重任,所以要全身重孝,並且還要將整個鞋子全部用白布包裹起來。
至於兩個小孩子,屬於比較遠的親戚,則是每個人戴個小白帽子就行。
這樣的規矩看起來繁瑣,但也有好處,裡麵幾百人熙熙攘攘,隻要看下孝,就能立刻分辨出和死者的關係親疏。
餘秋堂記得小時候參加白事,有時候因為他的孝比較小,關係比較遠,享受不到一些“福利“,心裡還倍覺失落。
純屬幼稚。
換好衣服,這時候餘秋原恰好過來,便跟著一起在裡麵轉悠。
今天是人死亡的第三天,也是白事最為“熱鬨”,也是最繁瑣的一日。
按照流程,今日白天要“喝湯”,下午要“過橋”,傍晚還要走奈何橋,淩晨要家祭,天不亮要埋人。
等到明日天大亮,關於死人的部份,其實已經結束,剩下都是活人待客。
喝湯,就是吃?絡麵,和紅事一樣。
過橋就是吃流水席,設定的七十二橋,今日會過一部分,明日再過一部分。
奈何橋就是架子車首尾相連的橋梁,要組織所有來賓走三遍。
多的也有走七遍,但因為時間太久,一般不采用。
家祭則是最為持久,也是整個葬禮最為重要,繁瑣的環節。
需要所有人跪在在靈堂前,前麵放著紙山,紙人紙馬,左右各兩個陰陽。
陰陽會寫好祭文,以非常悠揚高亢的聲調,一代代讀過去。
每讀到一代人,這代人就會上前跪在棺材前,點紙燒香。
而喊天的人,則會帶著孝女們哭泣。
前麵跪著的孝子則需要磕頭感謝。
往往一場家祭下來,不說後麵跪著的人腿幾乎要殘廢,前麵磕頭的人,往往腦袋能磕出個大包,皮都能蹭沒。
家裡兒子多的,還能換著來,若是少,就需要從頭到尾一直磕,也是非常辛苦。
所以那個時代,人們在意兒子,也不全是勞動力豐富的緣故,很多曆史遺留下來的風俗,對男女進行刻板的分工。
誰也無法在父母的死亡上搞得烏煙瘴氣。
家祭流程時間長短,主要看親戚多少,遇見多的,甚至要四五個小時。
一般次序為,妻子,兒子,女兒,兒媳,孫子,侄子,女婿,外孫,外甥……等
這樣以此類推,有著明顯的親近關係。
從家祭人員次序上,就能看出這個時代對於親疏地位的尺度。
女婿在這邊,是很遠的關係,甚至還在侄子之外。
也正因為如此,這邊的女婿和丈母娘家,關係分的很開。
這種狀況在後世得到改善,也不是什麼特殊原因,純粹是家裡孩子都很少。
任何封建不封建的關係,從來都不是靠人為意識能打破。
因為一種關係的形成,背後其實是利益分配。
隻有等到這種分配關係,已經不能適應更多人的利益,即使沒有人說,人們會自然選擇新的模式。
餘秋堂來到靈堂,現在還沒到將棺材抬出去的時候,暫時依然放在西廂房裡。
餘秋堂想進去點個紙。
卻被餘秋原一把拉住,示意他小心點。
他不明情由,進去後發現小姑旁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正一臉僵滯的跪著。
這是大姑。
大姑的模樣其實是所有姑姑裡最好看的,餘秋堂見過她六十多歲拍的照片,好看的像港台明星一樣。
但此刻,這位漂亮的女人,看到餘秋堂進來,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就仿佛是卡在這個幀裡,抽了幀一般。
小姑一聲不吭,低著頭,看餘秋堂進來,也就是掃了一眼,重新低下腦袋。
餘秋堂跪下來,給四叔點了點燒紙,就著燒紙的火焰,又點燃三支香,剛準備插到香爐裡。
就聽到身旁大姑在輕聲抽泣。
他硬著頭皮將香插進去,剛準備磕頭,旁邊的大姑突然就栽倒在他麵前的麥草上。
“大姑!”
他急忙將大姑扶起來,小姑連忙掐大姑的人中,大姑這才慢悠悠蘇醒。
然後慢騰騰地重新跪回去。
還是一句話沒說。
餘秋堂出門後,看到餘秋原躲在外麵,這才明白他所說的小心點是啥意思。
果然餘秋原說,大姑一早上都暈倒十幾次了。
叫她暫時性休息,她也不走。
外麵的人來點紙還好,隻要是家裡人,她都會直接難過到暈倒。
餘秋堂聽到又是心酸。
大姑就是這樣,他也知道的,這個女人不是性格軟弱,而純屬是善良。
餘秋堂又再四處轉,哪裡有需要,就過去幫幫忙,有時候幫著喝湯的位置擺擺筷子,有時候還幫壓麵的位置壓壓床子。
他沒有固定分配任務,但卻絲毫不敢輕鬆下來。
隻是走過一些地方,看到大家無論吃飯,喝湯,大部分人其實都很開心,尤其是過橋時還在劃拳,吆喝的很厲害。
而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明明頭上都帶著孝帽,也就是家族裡的人,卻為了爭執吃個甜的糯米飯,在飯桌上打架。
那些認識不認識的婦女們,在菜上桌的一瞬間,手速驚人的將油炸丸子放進桌上攤開的手絹裡,沒帶手絹的,則是先用勺子舀一大勺,將自己麵前飯碗填個結實。
所有人都在忙碌。
除了真正的親人,還沉浸在難過裡,其實白事上的人,都是將這種場合當作改善生活的一次機會,能吃到平日裡吃不到的飯菜,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餘秋堂轉的累了,剛好走到樂隊旁邊,便順勢坐下來,看著嗩呐手鼓成圓球的腮幫子,看的出神。
冬日裡吹嗩呐,其實相當累人。
這邊是高原,空氣本來就稀薄,冬日這種程度還會加重。
吹嗩呐又是極需要肺活量。
嗩呐手的臉都是通紅的,也不知累的,還是麵前火堆烘烤所致。
大概十一點左右,戲班子終於到位,餘秋堂站在大門外,看著臨時戲台上,秦腔演員們正在表演的鍘美案,恍惚到聽不清楚在唱什麼。
而戲台下圍觀的中年人們,則發出一陣陣叫好。
他們已完全忘記來這裡做什麼,而是沉浸在秦腔藝術的瑰寶裡。
開心的不得了。
餘秋堂轉身又回到院子裡,站在房簷下,居高臨下看著院子裡的人來人往,仿佛是一隻隻螞蟻。